10 我与我的战争
10 我与我的战争
所幸,这一刻并未让方圆等待太久。 方圆一直是一个爱写日记的人,自从八岁那年不被允许在人前表露真实内心之后,日记就成了唯一知道她真面目的倾诉对象。断断续续写下来,到这一年也攒了有十来本了。 其实在遇到现任之后这两三年间,她已经很久没有写日记了,久到她都已经忘记了自己曾坚持了十几年的习惯。 直到那位出轨对象的出现。而随着这段为期六个月的「墙外开花」事件的结束,她再一次回归了不需要日记的平淡当中。 方圆向来会为每一本日记挑选好万无一失的藏身之所,但说不好是百密一疏还是已经不在意被看到,满满当当记录着出轨心路历程的那本日记本遗漏在了另一半的家中,并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被打开,宣告了终局的到来。 在很多时候,做了坏事的人被抓包后是会痛哭流涕的。即便本意不是如此,也很难抵挡这种自我保护的本能。 泪水中真心的悔意有几分?不知道。但可以确定的是,泪水中一定有被抓包的恐惧、被发现了最不堪一面的恐惧。 而痛哭流涕则是此时此刻最精妙绝伦的顺坡下驴,众人一定会拍手称快,并敲锣打鼓般地推进下一步流程。快了,快了,很快就要结束了。 我错了,我痛哭流涕了,我也就可以逃脱了。这是每一个曾做过坏事的人都心照不宣的秘密。 方圆记得那天另一半的消息是这样到来的—— “你在哪里,约个地方吧,我有话跟你说。” “我在宿舍啊,什么事你直接说呗。” “XXX。” 方圆一愣,XXX是自己写在日记本里为那位起的谐音名。 “我知道了,你定地方,现在就来。” 说内心半分起伏也没有当然不可能,但她也并不打算说抱歉。有什么资格对他道歉呢,这种时候的道歉不过是为了安自己的心,对这段感情、对对方都只不过是践踏和折辱,半分尊重都没有。 方圆这种看似不合时宜的坦荡是有据可依的。 在发送完消息的瞬间,她想起了幼时那年父亲被撞破婚外情的场景,她想起那时候被泪流满面的母亲推搡着站到父亲的面前,想起父亲看到自己的瞬间眼角泛起的苦涩,想起母亲把自己当作棋子对父亲的循循善诱,想起因为莫名的恐惧而喃喃重复着母亲教给自己的话:“爸爸,你要改正错误好不好?你改正错误好不好……” 良久,父亲说:“对不起。好。” 她没有忘记父亲当时的样子,父亲的面容像是被利刃劈得七零八落,明明眼睛还是眼睛,鼻子还是鼻子,但却仿佛怎么都无法拼凑成鲜活而完整的样子,那空洞的眼神中是什么、这空洞又是因何而来,十数年来方圆都没想明白过。 但她却一直记得,冥冥中像是命运不容许她遗忘、勒令她必须探究清楚。 而在发送完消息的瞬间,方圆突然明白了,完全明白了。 那是自我崩塌后的缴械投降和任人宰割—— 你想让我做什么我就可以做什么。你说你要一句抱歉,当然可以,乐意至极,你相当值得一句抱歉。 你说「改正错误」,是的,我错在爱上了别人,改正的意思是要全心全意地回归家庭、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我们依然是和和美美的一家人。 但是,这是什么样的错误。难道我想这样。这世间但凡理智尚存的人,谁会用一世声名以及对两个原本是自己最亲爱、但从这刻起终其一生都只能是最熟悉的陌生人的伤害为代价,换来什么劳什子露水情缘。 早知道,早知道。如果早知道,谁都不会选这条死路。但偏偏世间没有「如果」,也没有「早知道」。 也偏偏「情不知所起」,即便是最腌臜不堪的、有违伦理的情,它也是一种情。喜欢是可以控制的吗。当意识到它的存在时,早就已经迟了。 算了,我这一塌糊涂的一己之身有什么可在意的,也谈不上什么折辱,也不配谈。 因而,真的能改正吗。一句抱歉就能轻易地把一切都翻篇吗,你要的到底是一句抱歉,还是彻头彻尾的翻篇。你要的翻篇,在这世间真的存在吗。 我他妈真是个混蛋。方圆恶狠狠地对那年的自己说道。终归是自己把父亲逼到了那个地步。他确然活该,但不该是这样子的活该。 你说我还小、不知者不罪?不是的,片刻之前我可以说我无罪,但是现在我知道了,我就该替那年的我承担起来。 你说这是母亲的教唆、与我无关?不是的,母亲有母亲的因果,我也有我的因果。话是自己说的,该认的就是要认。 ------ 收起思绪,方圆简单地洗漱过后,出门,赴这最后一场约。 对面那人显然惊魂未甫,向来不可一世的脸上难得出现了不一样的情绪。是了,方圆从来都只会喜欢上不可一世的人,即便因为年轻而显得愚蠢和滑稽,但假以时日必是另一番风情。 人可以通过后天的训练学来很多,但不可一世的气场是与生俱来的,独一份的天赋。这样的人在人群中其实不多。 愤怒、难过、惊诧、冷漠、轻蔑……从方圆进门到落座的短短几步路里,她看到了那人脸上如此多股力量相互撕扯和胶着却又各不相让。 “……”沉默,长久的沉默。方圆不知道这样的沉默落在那人心间是什么回响,但她不打算纠结于此等鸡毛蒜皮的小事,而是打定主意要保持绝对清醒地感受从此刻开始落在自己内心的每一种真实。 「屎味的巧克力还是巧克力味的屎?」 「当然是屎味的巧克力。」 「为什么?」 「因为它终归是巧克力。我不吃屎。」 “……”沉默,依旧是沉默。方圆同样也打定主意绝不重蹈父亲的覆辙。 该明白的事情,我们都清楚。我要百分百的真实,不容一分矫饰,否则我将彻底失去审判自己的资格。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我犯了什么罪,因此没有人有资格宣判我,只有我可以。 “你不打算说点什么吗?” “你都看到了,我确实没什么要说的。” 那人露出了苦涩而又极尽嘲讽的微笑。 「这就是一个人受伤的样子,而这个样子是我带来的。」 “我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毕竟你们也没有发生什么。” 「不,起心动念的瞬间就等于什么都发生了,你无法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也无法,也不打算。」 “我爸妈那边我不会说半句,没有人会说你什么。这件事情仅限于我和你之间。” 「多么熟悉的话,一如那年母亲对父亲说的那样,体面又大度,但是自欺欺人。」 「既然仅限于我和你之间,提起其他人又是何意,你是在为自己的赢面加码吗。但,这本就不是我与你的战争,而是你与你、我与我的战争。」 「没有人会说我什么,真的是很诱人的条件,差点就要屈从于本能缴械投降了。但如果我答应了,公平吗。对你不公平,对我也不公平。那这到头来又是为了什么。」 “你觉得呢?”许是看方圆没有要回应的样子,那人心里这么想便也这么说了。 「你在害怕什么。我伤害了你,你是受害者,害怕的应该是我,但你现在又是在害怕什么。」 “你真的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吗?”方圆说出了坐定之后的第一句话。全身心专注的清醒果然非比寻常,已然到了这个时候了,方圆还不忘在话里埋了个套。 我想看你是怎么理解这句话的,来吧,让我看看。 “呵,这你就不用cao心了,我不像你,我会说到做到。” 「啊哈!所以是理解成了求饶和示弱。你是不是太看得起自己,又或是说太看不起我了。可笑我们走到今日,才发现原来我们从未真正了解过彼此,连一句话都理解不到一块去。」 「哈!还有,刚刚不是还说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吗,那这句“我不像你”的怨气又怎么说。」 「你在说谎,你根本做不到,本来就没有人可以做到。骗别人可以说是寻开心,但骗自己又是图什么。」 「你就那么喜欢你的窠臼吗。」 ——最后这句心理活动让方圆愣了愣神,这是何与曾经向自己发火时怒其不争的质问。 那人拿起杯子喝了口水,显然是要给两人一点时间缓一缓。不,准确来说是给自己一点时间缓一缓。 也是到了此时,方圆看着那人的目光才有了实质,匀出了一两分清醒好好看看眼前这人。轻轻地吸了口从那人所在的方向飘来的空气,是熟悉又陌生的味道。 方圆的第一个念头是: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一刻这般感受到这么真实的彼此了。 「但是不是太不堪了些。不,不对。即便是不堪其实也没有什么的,相伴一生的两人当然应该看见、尊重乃至拥抱彼此的任何一面。更准确地说,不堪的一面如果不能坦然地彼此展露,那还算什么心心相印。」 「应该说,是太迟了些。怎么会到了今天才发觉彼此相隔了山河万里。命运一定给过无数个机会,但是我忽略了,错过了。」 「我不愿意八点半吃晚饭。我不愿意每次都是我去找你。我不愿意你总是在忙而我去陪你都只是一个摆设。」 「你爸妈对我穿破洞牛仔裤指指点点而你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时,我应该告诉你我很不开心。每次和你一起点外卖但你总是吃完之后就瘫在沙发上不打算收拾的时候,我不应该用宠溺而无奈的神情来欺骗自己,我应该告诉你我很不开心,我应该告诉你家务是两个人一起承担的。」 「我不愿意你欺骗自己,去承诺一件你根本做不到的事。」 「我不愿意你因为一时没有看清形势和看清内心而对我犯了什么罪一笔带过。」 「我不愿意把审判权交到你的手中,是因为你一定会误判,或是轻判。你根本不知道这会造成什么后果,我来告诉你,后果就是自我毁灭,并且很可能万劫不复——你不知道人一旦开启了自我毁灭,是否再有重见天日的机会真的只能看命,非人力所能及。而这样的代价我不愿意承担,也不该是我承担的。同样,也不是你该承担的。」 人不能因为怕死而自杀。 方圆想起他们之间的开始。那日午后阳光甚好,两人并肩躺着,哪怕仅有肩膀一处轻轻相贴,那一处也急速地传递着彼此的体温,直到在两人周身笼起了只有彼此才能察觉的小结界,鬼使神差地驱使着二人不约而同地侧过身四目相对,两人眼底的缱绻一览无余,如同一人。 方圆记得是自己先吻了上去,只是贴着唇的亲吻,但又像盖章般使劲和雀跃。 方圆也记得亲吻的时候自己睁着眼睛不想错过对方脸上或是耳根冒出红晕的美景,反倒是无来由的一股热浪率先从心口直直烧到了自己的脸颊,随之而来的是喘不上气的感觉。 两人的鼻子明明错开了角度,明明谁都没有试图撬开谁的唇齿,为何…… 方圆记得那一瞬间内心“砰”的一声炸开的结论:我该是很喜欢他的。 “我们分开吧。我不打算说抱歉,你不需要我的道歉。”方圆用了十足十的坦诚说了这句话,非常用力地克制自己想要在话里揉进愧疚或忏悔、冷漠或恐惧的本能。 「很好,完成度很高,是坦诚,只有坦诚。」耳朵里传来这个无声的结论后,方圆起身离开了。 我犯了什么罪。最重的一宗罪是傲慢。 傲慢于想当然地觉得一段感情不需要经营就能永葆青春。 傲慢于想当然地觉得有些话即便我不说你也该懂。 傲慢于明明自己也不完美却苛求你要完美。 走吧,路还很长。我与我的战争才刚刚打响第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