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书屋 - 同人小说 - 【边城浪子】傅路叶合集在线阅读 - 归年何日

归年何日

    三、归年何日

    没有人知道凤凰集东北方向的镇子叫什么名字,它仿佛是凭空出现的,又凭空来了一群人。

    荒漠中的镇子,本就谈不上繁华。但它竟然还有罕见的人气,同样的天气,这里比凤凰集要更温暖。

    俞琴和叶开两人花了大约半日的时间,就到了这里。

    叶开发现俞琴倒是没有那么着急带他去见唐蓝,反而在镇子上绕来绕去。他已经拎了两坛酒、两只烧鸡,又在一家药铺前停住。

    叶开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不能先带我去见唐蓝,再来买东西?难道迟一点就买不到了?”

    俞琴慢慢地道:“你是不是一天没有吃东西了?”

    叶开点了点头。

    俞琴道:“那你就吃饱了再去见唐蓝。”

    叶开不禁笑道:“我是不是吃饱了,和见她有什么关系?莫非你觉得我的rou闻起来很香,血也很好喝,所以打算我酒足饭饱之后抬我下锅。”

    俞琴好像也被他逗笑了,但他只是冷着脸,道:“你不吃,我吃。”

    叶开道:“这里的烧鸡很好吃?”

    俞琴道:“不错,当然烧刀子也很好。”

    叶开盯着他手中的酒坛,道:“给我酒喝就行。”

    俞琴有些意味不明地看着他,道:“你倒是一点都不害怕。”

    叶开笑道:“我要怕什么?怕你在酒里下毒,还是在烧鸡里藏暗器?”

    俞琴依然看着他,但眼里有了一丝惊讶:“你不怕?”

    叶开神色自若地从他手里接过一坛酒,打开闻了闻,道:“说出来你或许不信,我的身体打小就很奇特,似乎还没有什么毒能毒死我。”

    俞琴愕然已全写在脸上:“你被下毒多少次?”

    叶开抬眼看了看他,笑道:“一年有多少天,就有多少次。”

    俞琴默然。

    他忽然指了一下正在称药的医师,道:“你看得清他抓的是什么药吗?”

    叶开稍微眯起眼,道:“马钱子。”

    俞琴道:“这药的毒性不小。”

    叶开道:“确实,只是和别的几味中药一同内服,毒性也可忽略不计。”

    俞琴道:“是不是像这样的中药,对你来说都不足构成威胁?”

    叶开微笑道:“是药三分毒,草药多少都有毒性。”

    俞琴叹道:“你让我想起了……”

    叶开道:“什么?”

    俞琴接着道:“卓夫人向魔教讨过药人,只不过都死了。”

    叶开道:“她取了药人的血,对不对?”

    俞琴点点头,道:“卓夫人以为他们的血比常人更有效。”

    叶开的眼光闪烁着:“我看过你的琴,还有你的琴弦。”

    俞琴沉声道:“我的琴有什么问题?”

    叶开拉长了语调,道:“琴没什么问题,只是琴弦……并非羊肠所制,而是人肠。”

    俞琴冷笑道:“你莫要血口喷人,纵使我对琴的要求奇高,也不至于拿人肠制弦。”

    叶开长长叹息道:“你到底有没有做,自己心里清楚得很,不必和我争执。你一定是拿了死去的药人的肠子。毕竟唐蓝抽干了血,也就不在意尸体的去向,只要你能为她处理妥当就行。”

    俞琴已不愿和他继续这个话题,转身便向前走。叶开施施然地跟进几步,又道:“我知道你很想杀了我,不管是用琴弦,用暗器,还是打算给我下毒。但是我真心劝你打消这个念头。你的武功我领教过了,实在没有高到凤毛麟角的地步。”

    俞琴有些不服气地反问道:“莫非你觉得自己是人外之人,身处天外之天了?”

    叶开的笑声还是很温和:“若你要这么觉得,我自然是很愿意。”

    镇子上人来人往,却没有人注意俞琴和叶开。俞琴手上拿着不少东西,背上还有一把仔细包裹的琴。叶开的帷帽将他遮挡得很严实,人们看不到他的脸,但能看到他手里的剑。

    镇子上的百姓看起来都十分朴素,没有非富即贵的人,也没有饔飧不继的乞丐。这次俞琴还是在一间普通的房屋前驻足,它有两层楼高,比周围的人家稍微大一些。

    叶开没有见过公子羽和明月心,更不知道他们曾经住在什么样的地方。只是以公子羽的财力和势力,修一处高堂广厦的确很轻松。明月心是他的妻子,当然也和他住在一起。

    然而眼前的屋子,让人很难将它和卓夫人联系起来。

    叶开随俞琴进了门:“卓夫人就在这里?”

    俞琴不说话,而是蹲下来撬开了一块木板,露出向下的梯子。

    俞琴抬头看了看叶开,道:“我不下去了。”

    叶开道:“你不和卓夫人通报一声?我不请自来,多少有些失礼。”

    俞琴冷笑道:“卓夫人不会介意。”

    叶开从洞口钻下去,俞琴见此便要合上木板。

    突然一只手顶住了他。

    俞琴瞪着叶开,道:“你还有什么话没说完?”

    叶开笑道:“你买的烧刀子不错。”

    俞琴冷眼瞧着他,一言不发。

    叶开的人跳了下去,但声音还是清晰地传入俞琴的耳朵:“不过我不爱喝掺水太多的酒。”

    如叶开所猜测,唐蓝断不会在二层小楼里苦苦钻研她的武林大业。房屋下面是一间占地面积足够大的密室,密室之外有一条长长的走廊,两边点着长明灯,这里仿佛是一座古墓而非活人居住的地方。

    铁门没有关紧,叶开轻轻一拉就打开了。

    里面飘来一阵似有似无的甜蜜香气,不让人喉咙酸涩,也不叫人鼻腔发痒。那是一种很舒服的味道,人紧张的神经似乎也在一瞬间放松了。

    将毒药和迷药藏进香料的法子有四十八种,叶开就能分辨其中的三十九种。他在门打开的刹时就屏住呼吸,紧接着又自如地吐息。

    他希望自己的运气很好,因为他快速地思考过这三十九种方法,没有一个告诉他这香有猫腻。

    密室里的光线比过道要强上许多,案上摆着蜡烛。火光照亮了一个女人的身影,她身上的月白色的纱裙,勾勒出曼妙迷人的曲线。

    她乌黑的长发看上去十分柔顺,从她的肩上滑落到胸前。她正俯下身借光读一封信,长长的睫毛扇动着。

    叶开的动作不轻,可女人仿佛一直未发现他,只是专心致志地读信。

    “你是唐蓝。”

    女人并没有抬头:“你不和他们一样喊我卓夫人?”

    叶开道:“卓夫人是你给自己的称呼,我想还是叫你的本名更合适些。”

    唐蓝缓缓地抬眼,她的一双眸子仿若星光熠熠,如明月一般柔情似水。这的确是一位绝世美人,散发着一种大方优雅的气息。她不仅端庄大方,也有艳冶柔媚。韶颜淡妆,明眸善睐,如月里嫦娥,无论是哪个男人,都会为之倾倒。

    叶开只看了片刻,就移开了视线。

    唐蓝不在意地笑了笑,柔声道:“已经很久没有人来找过我了。”

    叶开道:“但是追随你的人还不少。”

    唐蓝仍是在笑:“人被逼入绝境,难免会做出有违本心的事。”

    叶开缓缓地走到她跟前,道:“你觉得我是什么人?”

    他走近看时,唐蓝的笑已经消失了,好像有一个刀枪不入的面具镶嵌在她脸上,她的目光十分冷硬,嘴唇抿紧的线条也很冷酷。

    唐蓝平淡地道:“你不是人。”

    叶开故作吃惊地道:“难不成我是鬼?”

    唐蓝道:“能来我这里的人,出去了当然就是鬼了。”

    叶开叹息道:“我们只不过说了几句话,你就想让我死?”

    唐蓝摇摇头,道:“并非我愿不愿意杀你,而是你想不想活着。”

    叶开道:“我有事相求。”

    唐蓝道:“不管是请我,还是求我,总要给报酬。”

    叶开道:“这是自然,你是目前能找到的制毒高手,我没有十足的准备,也不会千里迢迢来找你。”

    唐蓝道:“你叫什么名字?”

    叶开直接道:“林挺。”

    唐蓝的脸色一变,怒道:“你撒谎!”

    叶开倒是很镇静:“你只是为我做毒药,又不是要嫁给我,何必对名字如此执着?”

    唐蓝阴冷地笑道:“你不是一个人到凤凰集的,还有谁来了?”

    叶开道:“我的一个朋友。”

    唐蓝恍然道:“我明白了。”

    叶开不禁奇怪道:“我还什么都没有说,你明白了什么?”

    唐蓝的眼神透出了怀念,但更多的是妒忌和怨恨:“那个人,你把他当朋友,他却未必把你当朋友。”

    叶开平静地道:“你的消息很灵通。”

    唐蓝道:“俞琴传信的速度,比你想的要快。”

    叶开的心头突地一跳,此时傅红雪还留在凤凰集,他也许对于自己的去向一无所知,还在荒芜的凤凰集不住找寻。

    他很清楚来拜访唐蓝是为了拿解药,而不是将性命丢在无亲无故的边陲。

    叶开的视线扫过唐蓝的桌案,上面堆满了古籍和她的手稿,另一侧隐约能辨别出是暗器的草图。香炉的烟袅绕不断,在两人之间形成一层轻薄的白纱。仿佛画面已变得模糊不清,连一些细小的声音都像从远方传来。

    唐蓝见他在看着图纸,幽幽地道:“你已经很久不管这些闲事了。”

    叶开轻叹道:“我没有要管你的事,你想做什么,我都无意阻止。”

    唐蓝思索片刻,道:“这里没有别人,你可以摘下帷帽了。”

    叶开竟然没有拒绝她:“我们以前应该没有见过。”

    他先是解开了蒙住脸的黑布,接着又拿下帽子。出于戴帷帽的缘故,他不像原先将头发束起来,而是披散下来。

    叶开的面容似乎和十九年前没有太大的变化,还是那样年轻、放松,嘴角和眼中都含着笑意。但他的整个人比从前更沉着,更从容。若不是他的佩剑太明显,或许还不会有人将他视作武者。他收敛了年少时多少会有的心高气傲,三十七岁的叶开,早已有了大侠的气度。

    唐蓝好像看着他出了神,自语道:“你看上去比他年纪轻。”

    叶开道:“你说的是傅红雪,还是公子羽?”

    唐蓝道:“两者都是。我曾听过你的故事,人们皆传你是傅红雪唯一的朋友。可是一年前他身陷囹圄,你又在哪里?”

    叶开淡淡地道:“我不记得。”

    唐蓝皱了皱眉,疑惑道:“不记得?”

    叶开无奈地道:“三个月前,傅红雪找到我,我才知道我中了还情丹。”

    唐蓝的神情有些凝重,她伸出手:“我看看你的脉象。”

    叶开立刻翻过手腕,递到她面前。

    两只如葱的玉指搭上他的手腕,半晌,唐蓝收回了手。

    唐蓝眉头舒展了:“这不是难事,但这世上能做解药的人的确不多,你若没有想到我,恐怕要耽误不少时间。”

    叶开纠正道:“我自然想不到你,是傅红雪提议的。”

    唐蓝的笑染上一丝痛恨:“他不恨我?”

    叶开笑道:“你不该问我。”

    唐蓝忽然转了话锋,道:“你知不知道,魔教的还情丹,本是没有解药的。”

    叶开摇了摇头。

    唐蓝道:“遗忘有时候很困难,有时候又很容易,人既然选择忘却,一定是决心永远割舍。解药不是必需的,因为总有人认为遗忘需要付出的代价可以忽略不计,既没有让人武功全废,也没有让人心智受损。”

    叶开却道:“你还没有把话说完整。”

    唐蓝缓缓点头,道:“另外一个原因,是解药由七种含毒草药制成,分别是相思豆、断肠草、曼陀罗、万年青、天仙子、朱砂和雄黄。若是寻常入药服用没有大碍,但制作解药需要极大的剂量。”

    叶开思索道:“且要和着鸩酒服下。”

    唐蓝道:“不错,虽说是以毒攻毒,可还情丹又有什么真正的毒性?普通人服下解药,就算找回了记忆,不出多时也暴毙而亡。”

    叶开笑了笑道:“这个你不用为我担心。”

    唐蓝心下明了,道:“我知道你是花夫人的儿子,魔教出来的后代,体质都十分诡奇。”

    叶开没有错过唐蓝眼中微微闪动的光,他似乎已能猜测到唐蓝索求的回报了:“你的条件是什么?”

    唐蓝立即道:“你的血。”

    叶开的神色如常,同意道:“我答应你。”

    唐蓝又补充道:“我起码要你一半的血,而且是新鲜的,所以我不会杀你。”

    叶开苦笑道:“看来我还算个人。”

    唐蓝冷声道:“不错,你应当为自己庆幸。”

    叶开突地问道:“俞琴说你找了许多魔教的药人来。”

    唐蓝不免有些警惕地道:“怎么,你还要回神山状告我?”

    叶开笑着摇头,道:“我从没这样想过,况且我母亲已叛出魔教,神山只把我们当作仇人。我只想问问,重铸孔雀翎当真需要人血?”

    唐蓝不禁语塞,她自然是辩不清的。当年徐夫人为秋凤梧所铸的孔雀翎是个失败品,耗费了多年的经历和心血却一事无成,在这不久之后徐夫人就撒手人寰。

    唐蓝不愿重蹈徐夫人的覆辙,她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只是她现在也无法断定,是为了向驱逐她的唐门自证,还是真的要重新回到武林的巅峰?

    她酸涩地道:“我不知道。”

    叶开又问道:“你扪心自问,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公子羽?”

    唐蓝显然不想回答他。

    叶开漠然道:“制药需要多长时间?”

    唐蓝道:“一个月。”

    叶开道:“看来我得待在这里。”

    唐蓝道:“我给你准备了房间。”

    叶开不免有点诧异,但没有表露出来:“你想要怎么取我的血?”

    唐蓝弯了弯嘴角,莞尔道:“这个你不用cao心,给我一个月的时间,取你全部的血都绰绰有余。”

    叶开也报之微笑,他徐徐地抬起手,指间有一根针,针尖流着银光。

    唐蓝的眼光就如这根针一般锐利。

    叶开叹了口气,道:“这是你的待客之道?”

    唐蓝冷冷地道:“你本是不速之客。”

    叶开的面色并不好看:“我答应给你的报酬,就不会反悔,就算我们素未谋面,你也知道我不是小人。”

    唐蓝的眉目之间流露出些许哀愁,轻声道:“你不会,并不意味着别人不会。”

    叶开丢掉了针:“傅红雪不是那种人。”

    唐蓝讥笑道:“你早已忘了他,怎么知道他是什么人?”

    叶开道:“我看人从未出错。”

    唐蓝的目光转向走廊,她咬了咬唇,道:“他来了。”

    轻重交替的脚步声从密室之外传进来,步子的频率得比常人要慢一点,但是每一步都十分沉稳。片刻之后,一日不见的人,就出现在叶开面前。

    傅红雪仿佛完全忽视了唐蓝的存在,径直向叶开走来。

    唐蓝居然也很镇静坦然,她看着傅红雪一步步走进密室,就仅仅是看着。

    傅红雪的刀自然在左手,他身上有风沙的气息,想必是打探到叶开的消息就马不停蹄地赶来。他一定是找到了俞琴,从俞琴口中撬出了唐蓝的位置。

    叶开见他的脸色阴晦,张口宽慰道:“她已答应为我制解药,你不必为难她,我在唐蓝这里住上一个月即可。”

    傅红雪瞥了眼唐蓝,后者也回望着他,毫无惧意:“她要你做什么?”

    叶开笑着道:“不过是要我的血罢了。”

    傅红雪道:“我的血和你一样。”

    叶开忙拦住他,却动作一滞,冰凉的感觉在胸口漫开。

    他愕然地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往下看去,一把短刀正中他的前胸。

    盯着他的人并不是傅红雪,叶开的视野逐渐变得朦胧不清,剧痛让他的呼吸也很艰难。

    叶开闻到了浓重的血味,刀子被拔出时,他已直直倒在了地上。俞琴的面孔变成了两个、四个、六个,他好像听到了俞琴和唐蓝低声交谈,紧接着就沉入了黑暗。

    此时的傅红雪正拖着手脚被麻绳捆绑的胡昆,踏进凤凰集东北方向的小镇。

    他当然会杀了胡昆,并把他的脑袋整齐地切割下来装进布袋,如果钟离还活着,这东西就该给他送去。

    走了这么远的路,傅红雪并不觉得劳累,相反他已经有些兴奋。

    他曾经有过迷茫无措的时候,但大多数时间他都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无论如何,他好像都有一个必须达成的目标。现在的他离唐蓝和叶开已经非常接近,若是能找到俞琴,事情都将迎刃而解。

    只是他有些后悔,即使这是无用的。傅红雪知道叶开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他的聪明才智用在了救人上,却极少用来防人,这多少和李寻欢有点相似。以傅红雪对唐蓝的了解,公平交易的希望几乎是渺茫的。

    他本不该同意让俞琴带走叶开。

    要是他和叶开一同前往,至少能占上风。毕竟他和公子羽对峙时,曾十七天杀了二十三个人。纵使他对杀人异常痛恨,可他下手的时候从来没有迟疑。

    之前是公子羽,如今是明月心。

    而傅红雪还是傅红雪。

    这时傅红雪的人离唐蓝的屋子不过几条街的距离,他还不知道叶开的遭遇。

    叶开缓缓醒来的时候,清晰地感受到从胸口蔓延开的阵阵疼痛。疼痛仿佛也会收缩似的,像脉搏一般突突地跳着。他动弹不得,四肢像被钉在床板上,沉重得抬不起来。

    伤口的痛感不禁令他发出呻吟,他已很久没有这样疼过。叶开不敢去想自己的创口有多可怖,他只记得这个地方以前中过丁灵琳的一刀,现在又被重重地破开。

    往好的地方想,他的血已止住了,他的人躺在柔软温暖的床铺上,转头一看床头还有一杯温热的茶水。

    叶开不禁默道大意,唐蓝射出的针被他拦下,却没料到其中的蹊跷。迷药被人精巧地收进针里,喷洒出来是无色无味的。能将迷药做到如此炉火纯青的地步,也只有一枝花千里香了。但此人早在一年前就死于傅红雪的手中。

    叶开并不是很担忧自己的处境,他知道在当下的情况,唐蓝还不会杀死他。他胸口中刀所失的血尚且不足唐蓝所需的。只不过傅红雪肯定对此一无所知。他是在凤凰集守株待兔,还是已经从别人那里得知自己的下落?如果他知道自己被唐蓝关在密室,是不是打算单枪匹马地来救人?

    叶开想得脑袋发疼,便索性不管了。

    这是一个很小的房间,四面是冷硬的石壁。里面只有一张床榻,一张小桌,只比牢狱的环境好上一点。他受过比这更骇人的伤,也住过比这更差的地方,没有什么是无法忍受的,但他还是心中焦虑,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好像火苗炙烤着脚底。

    他希望有个人能进来和他说话,不管是威胁,劝降,或是别的什么。

    他在一片混沌中阖上双眼,梦魇像天罗地网般让人无处可逃。他不知道自己还会睡多少时辰,在他失去意识的时间里,外面又发生了什么?

    叶开再次醒来时,唐蓝正坐在他的床边,两只眼盯着他。

    唐蓝见他转醒,开口道:“傅红雪已经来了。”

    叶开叹了叹,道:“他来了多久?”

    唐蓝道:“你昏迷的时候,他就到了,还带着一个人。”

    叶开道:“钟离?”

    唐蓝笑着摇摇头,道:“胡昆,我让俞琴杀了他,没想到他落进了傅红雪的手里。不过也好,不管怎样,胡昆终究是要死的,傅红雪下手,倒比钟离下手更让我放心。”

    叶开勉强笑了笑,道:“然后呢?你还想设法杀了傅红雪?”

    唐蓝轻握住叶开垂在床沿的手,让他的手掌朝上。她从袖口里抖出一把锋利的短刀,在手腕处施力划了一道口子,血争先恐后地涌出来,流进唐蓝事先准备好的瓷瓶里。

    叶开的面色又苍白了几分,但他的双眼还很明澈,如黑暗中的灯火。

    等到瓷瓶盛满后,唐蓝点了几处xue道止血,用纱布裹住出血的位置。

    叶开偏着头看她:“其实你并不打算让我活着出去。”

    唐蓝垂着眼,没有和他对视:“以现在这样的放血频率,还不至于杀死你。”

    叶开道:“你说只要我一半的血,我怎么会看不出你想把我的血全部抽干。”

    唐蓝敲了敲瓷瓶,娇声道:“你未免管得太宽了,思虑过重会老得很快。”

    叶开目光灼灼地瞪着她:“其实你还想要傅红雪的血,对不对?”

    唐蓝的笑容扩大了:“是你们自己送上门的,不能怪我无情无义,出尔反尔。”

    叶开沉声道:“所以我要得到解药,就必须活过一个月。”

    唐蓝弯下腰,用手背抚了抚他的面颊,细声道:“不错,你要是能挺得过去,药就是你的,我也会放你走。”

    说罢,她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叶开:“三十日后,我会派人请傅红雪来做客。”

    叶开的嗓音低哑:“你不怕他早就找到这里来?”

    唐蓝冷笑一声,道:“我喜欢准时的人,意思是少一天、多一天都不行。他要是硬闯进来,我会让他下半辈子都追悔莫及。”

    她走到门边,又回头道:“说起来一枝花千里香送我的礼物还剩下不少,他要是喜欢的话,我愿意都送给他。”

    唐蓝知道傅红雪虽然表面看上去是一个很容易冲动的人,但实际上他比唐蓝见过的任何人都更懂得自律和克制。当年他忍不住杀死萧四无,后者付出了血的代价,也让他吸取巨大的教训。

    但按行自抑不意味着内心也古井无波。她很乐意看别人心焦地等待,却又于事无补。

    俞琴找到傅红雪时,他已经砍下了胡昆的脑袋。他的人坐在一家不起眼的酒馆里,身边放着一个散发出腥臭的黑色布袋。

    俞琴好整以暇地在他对面的长凳坐下,似乎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喝酒。

    傅红雪饮酒的习惯和吃饭是一样的,他喝得很慢,别人喝三碗酒的时间,他不过才喝了一碗。在外人看来这多少有些小家子气,但没有人会去嘲笑他,就像没有人敢对他丑陋的走路姿势发笑。

    俞琴看了他好一会儿,将一柄剑撂在桌上。

    傅红雪的动作顿住了,他看着俞琴的目光叫人脊背寒凉。

    俞琴竟没有被他的眼神吓住,反而轻松地道:“卓夫人叫我来请你做客。”

    傅红雪咽下一口酒,伸手提起旁边的布袋,甩在俞琴眼前:“你要的东西。”

    俞琴不用看就知道是胡昆的首级:“我替钟离给你道谢。”

    傅红雪淡淡地道:“不必,叶开的人呢?”

    俞琴笑了笑,道:“他在卓夫人那里安好无事,你不用担心你的兄弟。三十日后,卓夫人会请你来府上做客。”

    傅红雪蹙紧眉头,道:“为什么是二十日后?”

    俞琴道:“我只是传话的人,你不如到时候亲自问问卓夫人。”

    傅红雪道:“如果我现在就要去呢?”

    俞琴道:“那卓夫人就不能保证叶开的性命了。”

    傅红雪的左手倏地绷紧:“他们做了交易。”

    俞琴点头道:“不错,卓夫人并没有逼迫他,是他自己也同意的。”

    傅红雪仍死死地瞪着他,眼里闪着危险的光:“是什么?”

    俞琴不慌不忙地道:“胡昆一定和你说了不少事情,你应当知道卓夫人究竟想要什么。”

    傅红雪沉吟道:“她非要我和叶开的血不可?”

    俞琴笑道:“这个也要你自己去问她。”

    傅红雪居然果断地点头,道:“好,我等三十日。”

    俞琴不禁悄悄地观察他,好像傅红雪冷静的态度超乎了他的想象:“你一点不着急?”

    傅红雪并不理睬他的调侃,平静地道:“我就在这里等。”

    他实在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跟他继续说下去只会自讨没趣。于是俞琴带走了胡昆的脑袋,没有再看傅红雪一眼。

    若是放在二十年前、十年前,甚至是一年前,俞琴的疑问多少还有点意义。但经历了和公子羽的一役,他已是彻底地脱胎换骨。既然等待是必须的,急切便是无用功。

    三十日可以很漫长,也可以很短暂。

    在这几天里,傅红雪确实如他所言,每日都会光顾这家酒馆。镇上的人从前没有见过他,如今对他竟也很熟悉。

    他通常会从早晨坐到深夜,他离去之后,也没有人知晓他的去向,他在何处落脚?镇上的客栈不多,并没有人在哪一家见到他。他和什么人来往?又是靠什么谋生?许多人都很想问一问,但都只是远远地看一眼他。

    边陲的气候仿佛比当年的边城更恶劣,中午刮起伸手不见五指的风沙,早晚的气温似乎能将人骨冻裂。

    这种极端的天气竟然令傅红雪的头脑更清醒了,他早已揣摩出唐蓝将叶开困在府中,不仅是胁迫的筹码,也是偏激的交易,唐蓝自然是不愿意放走任何一个人。

    她的要求并不过分,只是叶开能不能活着拿到解药,全凭他自己的本事。

    傅红雪还不禁感到惊诧,因为他本不是一个很乐意等待的人。无论是抱有执着的仇恨,还是为了探究掩藏的真相,这一向是被动的等待。

    后来他渐渐明白了一件事,他还能够保持镇定,没有丝毫损人心智的焦躁,是由于叶开从来没让他cao心过。

    以前是因为他漠不关心,他绝不肯承认叶开是他的朋友,当然也不想管他的死活。

    但现在他明白事情在改变。人会变化,世间万物白往黑来。他知道这十几年过来,没有人会一成不变。

    实际上他的心里已经将叶开当作朋友,毕竟当他想起叶开的人,还有他似乎永远微笑的脸,安心的感觉就沉进心底。

    不光是傅红雪,任何见过叶开的人,都会觉得他仿佛有让人安定下来的力量。

    这段时间里傅红雪尚且不知道叶开经历了什么样的遭遇,这三十日于他而言并没有度日如年的感觉。好像仅仅在酒馆发呆,就挨到了俞琴请他见唐蓝的那天。

    隔着很远,傅红雪便看到了唐蓝。她仿若还是一年前的明月心,又或是卓夫人。但她究竟是谁,只有自己清楚。

    “你来了。”

    “是你请我来。”

    “我不请你,你就不会来?”

    “无论我来不来,你都得请我。”

    唐蓝住了嘴,一双清冷美丽的眼睛,正一丝不苟地扫过傅红雪。

    傅红雪站在离她五米远的地方,好像再往前一步就会万劫不复。唐蓝看了眼他的脚,道:“你是不是也在恨我?”

    傅红雪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如旧的容颜,无论这个女人用什么法子,都不能动摇他的心志:“我从来就没有恨过你。”

    唐蓝挑起一边眉毛:“哦?”

    傅红雪道:“一直是你在恨我。”

    唐蓝道:“为什么?”

    傅红雪淡笑道:“若你不恨我,就不会落到这般境地。”

    方才含情脉脉的双眼霎时便失了温度,它们曾经盛着月光,如今只是一潭死水。半晌,唐蓝拿出了一个很小的瓶子,另一手是一杯酒:“这是解药。”

    她并没有递给傅红雪,而是重新放在了桌上:“只要你愿意走过来拿,它就是你的。”

    傅红雪冷眼看着她:“你不要我的血?”

    唐蓝道:“我现在不想要了。”

    傅红雪仍紧盯着她,不曾转移视线:“这是你说的。”

    说罢,他向前迈了一步,等他真正走到唐蓝跟前,后者的神色已没有刚才的冷静。

    难道唐蓝确实没有布下陷阱?傅红雪的小心谨慎也是多余的?

    唐蓝的针一定是发出去了。因为针就在她两指间,她的手能自由地控制,手腕转动需要的力度也是精密计算过的。

    那么傅红雪的刀呢?是不是还在他的左手?他的右手也安静地垂在身侧?

    唐蓝的瞳孔骤缩,一双美目露出了惊愕的意味。

    然后是凉丝丝的触感从右手扩散,仿佛碰到了寒风吹拂过的刀柄。

    是刀柄?还是刀锋?

    都不是,是如柱的鲜血!

    血溅在地上,滴在衣服上,落在人的脸上。

    傅红雪静默地凝视唐蓝的脸,那张本该情意无限的面孔,变得惨白而僵硬。

    唐蓝知道傅红雪的刀很快,也曾屡次见过他出手,却没想到这把黑刀也会砍在自己身上。

    听过传说的人不一定会相信,但亲眼所见的人必然是终身难忘。

    傅红雪从桌上拿起了鸩酒,低头看了很久,连唐蓝都快忍不住喉咙里的嚎叫。

    他轻轻地道:“这本应该是很顺利的交易,但是有一种人会将它弄得很复杂。”

    傅红雪瞟了一眼唐蓝,继续道:“你不相信人的善念,是你的事情。然而你想害人,就由不得你自行其是。”

    唐蓝喘息着道:“你不是为了杀我?”

    傅红雪看她的眼神已尽是悲悯:“我为什么要杀你?”

    唐蓝惨笑道:“你向来痛恨欺骗,而我不仅骗了你,甚至将你玩弄于股掌。”

    傅红雪叹了口气,道:“难道俞琴没有告诉你?我和叶开不是为了破坏你的计划,你想要怎样,我们都无意干涉。现在你一定取够了叶开的血,是不是能放他走了?”

    唐蓝的嘴唇嗫嚅着,然后她很轻地点头,道:“他在后面的房间。”

    傅红雪弯下身揪起她的衣领,对上那双眼:“我不杀你,是因为你活着,却已经死了。”他很快地点中唐蓝的睡xue,将她放倒在地上。

    傅红雪紧抿着唇,他又看了看那杯鸩酒,最终将它倒在了地上,再次盛了一杯。他顺手打开了瓷瓶的塞子,里面有一粒药丸。

    桌子后方的门没有上锁,傅红雪轻易就推开了。

    并没有人躺在床上,一月未见的人,已站在他面前。

    叶开越过傅红雪,看到了昏睡的唐蓝:“她实在是个可怜人。”

    傅红雪默然。

    叶开长叹道:“其实她并没有为难我。”

    傅红雪讶然。

    叶开接着道:“她不过是取了几次血。”

    傅红雪道:“孔雀翎呢?”

    叶开道:“你以为她真的能铸成?”

    傅红雪缓缓地摇头道:“不能。”

    叶开又叹了叹,道:“你知道人的执念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

    傅红雪道:“虽然她认定人血能增强孔雀翎的力量,但那也只是荒诞的臆想。”

    叶开道:“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她好像已想通了这个道理。”

    傅红雪道:“那她为什么还不放弃?”

    叶开苦涩地道:“并不是所有人发现自己走到绝路,就一定会回头的。”

    傅红雪踌躇了一下,把药瓶和鸩酒放进叶开的手里:“她的猜疑心很重,但解药终究是做好了。”

    然而叶开攥着瓶子,却没有立即服下,反而道:“唐蓝是不是让俞琴把我的剑带给你?”

    傅红雪点点头,道:“我已将它带来。”

    叶开浅浅地笑了,道:“你还在想唐蓝为什么没有真的对我下手。”

    傅红雪没有否认,因为像唐蓝这样大费周折却功亏一篑的,并不少见,但她错得实在很荒唐,而这错误分明是可以避免的。

    “如果你从来都活在欺骗、怀疑、背叛和伪装的世界里,怎么会相信人与人之间还有信赖?

    “她知道我即使受伤了也还有逃出去的余力,所以无时不刻不在守着我。剑是她给俞琴的,又让俞琴转告你我受了刀伤,被她软禁在密室。我不知道俞琴是如何跟你说的,但她的确很希望你能不顾阻拦来解救我。

    “这一个月时间,并不仅仅是给我和你的,也是给她自己的。她的等待比我们的更煎熬,这三十日里的每一分每一秒,她的观念都在迅速崩塌。

    “这听起来兴许荒谬得很,然而信念对于一个人的威力比任何可触的武器都要强大。唐蓝不止一次问过我,我们是来摧毁孔雀翎的,还是逼问公子羽的下落。

    “我觉得她很奇怪,她也觉得我很不可理喻。一个月过去,唐蓝已非一个月前的唐蓝。她并不是真的要取你的血,而是向你问一个答案。”

    傅红雪已明白叶开所说的:“我回答她了。”

    叶开有些愧疚地笑了笑,道:“我的耳力一向很好,所以……”

    傅红雪没有责怪他的意思:“没关系……不过,我看到了她手里的针。”

    叶开道:“里面是迷药。”

    傅红雪道:“不错,胡昆死前告诉我唐蓝拿到了一枝花千里香的遗物。”

    叶开道:“她对你早已有了杀心。”

    傅红雪仿佛并不在乎,静静地道:“杀人从来不是一件愉悦的事。”

    叶开欣慰地道:“你能明白这一点已经十分可贵。只可惜她到最后仍是执迷不悟。”

    傅红雪看着他的侧脸,目光变得柔和:“我很早就明白。”

    叶开转了转手里的瓶子,忽然道:“这一个月我也想通了很多事。人的记忆固然很重要,但任何人都是要往前看、朝前走的。”

    傅红雪居然有些紧张,说话的声音有点发涩:“你以为唐蓝对解药动了手脚?”

    叶开笑起来:“不是。我知道还情丹让我忘了某些人、某些事。可我不曾真正记恨过谁,即使有,还不如忘得彻底。如果我对谁动了心,那个人恰好就在我身边,从前的记忆也并不是非要不可。”

    傅红雪好像一时间跟不上他的思维,所以没有接话。

    叶开笑得胸前隐隐作痛,他平复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不用再想了,毕竟就算你拿刀逼我,我现在也不会吃。”

    傅红雪踯躅着道:“你不记得我。”

    叶开无奈地道:“你为什么偏偏要这么想?你知道让我动过心的人并不多,要非让我说一些酸掉牙的话,得先问问我的剑答不答应。”

    傅红雪终于不再多问。

    他们走出唐蓝的住所,外面又是黑沉的夜。

    黑夜总是会发生一些事,有些人离散,有些人相聚。

    街上的人很稀少,像天上rou眼可见的星。街上也很寂静,隐约听见远远的琴声。

    ——《平沙落雁》。

    是钟离?还是俞琴?已经无人探究了。

    傅红雪和叶开慢慢地走在街上,他们还不知道脚下的方向,却已知道心中的方向。

    “你还想回黄山吗?”

    “边城,我想回边城看一看。”

    “为什么?”

    “故人在,故乡也不会太远,这难道不是很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