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书屋 - 同人小说 - 【边城浪子】傅路叶合集在线阅读 - 指生秋水

指生秋水

    二、指生秋水

    “等等。”

    叶开并没有动,他的佩剑还轻盈地挎着。

    风吹起帷帽上的薄绢,露出一双充满冷意的眼睛。

    傅红雪慢慢地走出去几步,停了下来:“胡昆。”

    话音刚落,有一个中年人从巷子里现身。

    他身上的衣服看起来还十分华贵,整个人带着趾高气扬的架势。

    但是他显然已不是曾经的他,那个坐在高高的楼台上饮酒的胡昆,早就不见了。

    傅红雪冷冷地瞪着他,胡昆却在看着叶开。

    胡昆道:“你为什么回来?”

    傅红雪道:“我不能来?”

    胡昆道:“公子羽早已走了,不知道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傅红雪摇了摇头,道:“我不是来找他的。”

    胡昆似乎想要嘲讽地笑一笑,可还是忍住了:“凤凰集没有什么可留念的,你要是想找鬼,倒是可以一试。”

    傅红雪冷笑道:“有的人比鬼还要可怕。”

    “刷”地一响,胡昆的剑入鞘。

    他轻轻抚摸着珠光宝气的剑鞘,仿佛在安慰受惊的妇人,也仿佛在欣赏自己的珍品。

    却唯独不像在看一口剑。

    胡昆道:“凤凰集的人已不多了。”

    傅红雪道:“我知道,所以我要找人也就更容易。”

    胡昆好像想起了什么事,他的眼里也透出了一点敬意:“我当然还记得是你替我杀了杜十七。”

    傅红雪道:“所以你最好帮我找一个人。”

    胡昆居然大笑起来,风沙又令他开始咳嗽:“我付了你钱,是你说的先付后杀。”

    傅红雪没有否认:“你觉得你不欠我一个人情?”

    胡昆大声咳了几下,道:“这是很公平的交易。”

    傅红雪微微眯着眼,道:“我给你钱,你帮我找人。”

    胡昆却摇头,道:“我不缺钱。”

    傅红雪不再与他纠缠,只是丢下一句话:“但是你的命,可没有钱那么多!”

    叶开跟着傅红雪继续往凤凰集的中心走去。

    他经过胡昆时,中年人惊奇地看了他一眼。

    胡昆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当他的眼睛瞥见叶开的剑时,便老老实实地闭上嘴了。

    胡昆还以为跟在傅红雪身旁的,不过是一介年轻剑客。

    凤凰集比叶开想象得更颓败,连镇上唯一的酒店都很破旧。

    他仰起头望着二层的楼台,上面挂着两盏风雨飘摇的灯笼,而灯罩里并没有火烛。

    酒店里也没有年轻妓女的歌声,推杯换盏的声音好像从一年前就再也听不见。

    从这里推开店门进去,更看不到另一个配软剑的年轻男人。

    蔷薇是一种极其坚韧顽强的植物,它的生命力蓬勃旺盛。

    只是蔷薇的花期太短暂。

    一旦绽放,就意味着即将凋零。

    凤凰集也再闻不到蔷薇的花香,那把摄人心魄的蔷薇剑,亦不见踪迹。

    叶开在他身边突然道:“为什么来找唐蓝?”

    傅红雪道:“因为神山去不得。”

    叶开叹了一声,道:“来找唐蓝也未必是上策。”

    傅红雪冷冷地道:“难道你有更好的办法?”

    叶开道:“到底是她恨你,还是你恨她?”

    傅红雪的人迈开步子走向酒店:“我们之间已没有恨,是她放不下公子羽。”

    叶开没有把话说出口。

    这世上有很多东西都是放不下的,何况唐蓝只是一个普通女子。

    她没有和公子羽归隐山林,因为她真的明白自己的归宿和命运?

    酒店果然如他们所想,只有空荡的桌椅,连橱柜里的酒都所剩无几,通往二层的楼梯,扶手也残破不堪。

    叶开道:“要在这里住下未尝不可,不过在这里吃一顿,可就很难了。”

    傅红雪道:“我来找一个人。”

    叶开惊讶道:“有谁会留在这里?”

    傅红雪缓缓踏上了台阶,他的脚步很慢,亦很沉重。但每走一步,摇摇欲坠的楼梯竟没有发出刺耳的声响。

    叶开的人,已飘过二层同样断裂的栏杆,稳稳地落在地面。

    他朝傅红雪点了点头,小声道:“你听见了吗?”

    傅红雪盯着一个方向,半晌回答道:“琴声。”

    叶开赞同道:“还是一把上好的古琴。”

    傅红雪道:“但那不是我要找的人。”

    叶开道:“这个人的琴技已经很高。”

    傅红雪屏息片刻,动容道:“我有幸听过他的弹奏。”

    叶开忽地微笑道:“他怎么会在这儿?”

    傅红雪转头道:“你说谁?”

    叶开道:“琴圣钟离。”

    傅红雪吃了一惊,道:“你认识他?”

    叶开的目光里流出一丝怀念:“他曾到过长安,钟离年少成名,我第一次见到他,他不过二十出头。”

    傅红雪有些遗憾地道:“我见他的时候,他已像个老人。”

    叶开道:“人与琴,好比人与刀、与剑,两者的力量是守恒的。钟离的心血,都倾注在他的古琴上。”

    傅红雪道:“他的琴是焦尾。”

    叶开怅然地道:“焦尾也好,绿绮也罢。像钟离这样的人,不会因为琴的好坏,而增减半分努力。”

    钟离天资聪颖,正是超越常人的天赋让他未及弱冠之年便名扬天下。人们提起古琴,就会谈到钟离。

    忠于琴的人,恰如诚于剑的人。乐者对自己的琴抱有强烈的执着,他们的生命与人生,都和怀里的琴交融为一体。

    从屋子里传来的琴声忽急忽缓,高荡起伏,如珠落玉盘,扣人心弦。听者似乎都已沉醉其中,四周鸦雀无声。

    傅红雪平淡地道:“钟离的琴技登峰造极,但终究有人凌驾于他之上。”

    叶开好奇地道:“是谁?”

    傅红雪道:“是我要找的人。”

    公子羽尚未退身武林之前,门下有五位高手,以“琴棋书画”为名,分别是俞琴、顾棋、王书、吴画、萧剑。而现在只剩下俞琴一人还活着。

    俞琴不仅是唯一活下来的人,也是和卓夫人走得最近的人。

    可这家酒店里,只有钟离,没有俞琴。

    傅红雪顿了一会儿,继续道:“钟离自认为比不上俞琴,宁可自戕也不受这种屈辱。”

    叶开道:“然后呢?”

    傅红雪苍白的面孔露出了很淡的笑意:“我斩断了他的琴弦。”

    叶开徐徐地道:“他的屈辱不是本该承受的,是他强加于自己的。”

    傅红雪点头道:“我希望他现在已明白这个道理。”

    叶开笑了笑,道:“琴技比不过别人不是屈辱,活着更不是,只有死才是自取其辱。”

    傅红雪一眼不错地盯着他,仿佛听到了难以置信的话。

    ——只要能活下去,我就一定活下去。别人越想要我死,我就越想活下去。

    ——活着并不是耻辱,死才是。

    傅红雪自然还记得,他当时是如何劝慰钟离,他自然也记得钟离的双眼里隐约点亮了火光。

    叶开轻声道:“我想去见一见他。”

    傅红雪似乎在权衡利弊,他想说先去找俞琴,再回来也不迟。但他还是点头允许了。

    二楼的空间甚至比一楼还要小,杂物堆满了角落,每一间房的门都紧紧闭合,好像里面真的住着客人。

    他们来到一间垂着门帘的客房前,门已经大敞。

    叶开撩起满是灰尘的帘子,入眼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乐者,他看上去已过花甲,脸上是沟壑纵横的皱纹。

    叶开立即作了长揖:“钟大师。”

    了解实情的人一定觉得这场面很是怪异。叶开的年纪分明比钟离大,可钟离看起来能做叶开的父亲。

    琴的余音止住了,钟离的一只手轻轻按住了琴弦。他抬头仔细看着叶开,然后目光落在了傅红雪脸上。

    钟离的神情夹杂着恚怒,但很快便平息,他长叹道:“你为什么要回来?”

    傅红雪道:“我不想再听到这个问题。”

    钟离道:“看来刚才见过故人了。”

    傅红雪有些讥诮地道:“称不上故人,以前的雇主。”

    钟离默默垂下脑袋,似乎在端详琴尾独特的焦纹:“你们在酒店门口时,我就听到了。”

    傅红雪直截了当地道:“你是不是也在等人。”

    钟离冷哼道:“我只是无处可去罢了。”

    傅红雪瞥着矮几上的旷世名琴,又瞥着态度冷漠的钟离。他突然在矮几前的软垫上跪坐下来,和钟离面对面。

    房间的窗户未关,吹进一股阴风。

    不知何时,叶开的剑已被取下来,执在手中。他向来温和善良的双眼,正一眼不错地盯着钟离。

    他肯定看见钟离的额角滚落一滴汗珠,眉毛也微微颤动。

    傅红雪将这把琴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道:“我想听你弹奏一首。”

    钟离却顾左右而言他:“你不是一个人来的,为了什么?”

    傅红雪竟然没有发怒:“和你一样,为了等人。我的这位朋友,曾在长安听你奏过一曲,你不一定认得他,但他认得你。”

    钟离焦灼地抬眼看了看叶开,后者的脸藏在薄纱之后,看不真切,只有一双黑黝黝的眸子。

    “你走吧。”

    “为何?”

    “你等的是人,我等的人却像鬼一样。”

    “那我和他在这里再好不过。”

    “如今的凤凰集,不是一年前的凤凰集!”

    “既然你说等的人是鬼,而我的刀就很适合杀鬼。要是能杀了鬼,我也会很高兴。”

    钟离的冷汗冒得更多了,他惨白的脸上布满了小水珠。相反,傅红雪还十分镇定。似乎生杀之事,只会令他更心平气和。

    叶开在他们后面道:“你为什么不回长安?”

    钟离的笑泛苦:“长安如何,凤凰集又如何?”

    叶开不禁笑道:“一味自怨自艾能成何事?凤凰集的活人比你的琴弦还要少,可长安城的人比这间酒店的砖,还要多上千百倍。”

    钟离咬了咬牙,挣扎着道:“苗天王没有被杀死时,我一直在天龙古刹。”

    傅红雪紧接着道:“你什么意思?”

    钟离似乎在咀嚼坚硬的食物,吐字都带着血意:“俞琴找过我,他要我拜在公子羽麾下。”

    傅红雪的声音充斥冷酷:“那时你没有答应。”

    钟离慢慢地点头,道:“我不想为虎作伥。”

    傅红雪道:“那是以前。”

    钟离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和现在又有什么分别?”

    傅红雪直言道:“俞琴什么时候来?”

    钟离的脸色瞬间变了,他苍老的面容歪曲丑陋,已失去了长者的尊严:“你怎么猜到的?”

    傅红雪冷然道:“如果不是为了俞琴,你断不会委身在小小的凤凰集。”

    接着他又道:“俞琴什么时候来!”

    钟离的衣袖一挥,掀起桌上的焦尾。古琴在空中翻了跟头,重新落进钟离的怀里。

    矮几已被他一脚蹬开,砸在傅红雪面前。

    傅红雪本可以拔刀的,却一动不动。

    因为叶开用力按住了他的右肩。

    钟离还未逃走,他居然停在窗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们两人。

    叶开对他道:“你不用跑,现在还没人想杀你。”

    钟离犹豫地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叶开道:“弹琴。”

    钟离坐了下来:“你们为什么等俞琴?”

    叶开叹了口气,道:“你应该知道,想保命就最好少说些话。”

    钟离把嘴闭紧了。

    傅红雪看着钟离,道:“他什么时候来?”

    钟离的手已悬在琴弦之上,只需轻轻一触,便泻出琴音:“等我弹完三曲。”

    叶开道:“你还剩一曲未弹。”

    钟离点了点头,手一松,焦尾悠扬却悲凄的声音发出。

    傅红雪道:“我是来问唐蓝的下落。”

    钟离没有搭理他,接着抚琴。

    “找到俞琴,就能找到唐蓝。”

    叶开道:“你怎么笃信俞琴还跟着唐蓝?”

    傅红雪却很坚定地道:“因为曾经跟在公子羽身边的人,无法容忍自己的声名毁于一旦。公子羽已厌弃了他在武林所得的一切,但唐蓝还没有。”

    钟离的琴声变得激昂高亢,仿若千军万马奔腾,如刀枪相击的铮铮之声。

    屋外的风越来越大,鬼哭狼嚎一般。

    “叮”地一声,钟离的琴声顿了一下,他的面上有一丝恐惧。

    但琴声并未完全断绝。

    钟离微微颤抖地道:“他不会在你们面前现身。”

    傅红雪冷笑道:“你怎么知道不会?他的人,早就来了。”

    叶开和傅红雪进酒店时,并未掩藏自身的气息和踪迹。但俞琴却费尽心思,贴在了二楼的墙外。他手臂和大腿的功夫都很厉害,能够伏在垂直的墙体上,坚持接近一炷香的时间。

    傅红雪大声道:“你进来吧。”

    窗外滚进一个人影。

    俞琴身着白衣,但雪白的布料上留下了黄沙的痕迹。

    他看见傅红雪,居然扬起了一个很友好的微笑,好像他和傅红雪是重逢的老友:“傅公子,我原先想不到是你来了。”

    傅红雪并不和他废话:“唐蓝在哪里?”

    俞琴斜了一眼战战兢兢的钟离,笑着道:“我以为你是来和我叙旧的,看来是找卓夫人来了。不过,傅公子一厢情愿地想见她,卓夫人愿不愿见你,又是另一码事了。”

    傅红雪似乎觉得他微笑中的虚伪已到了令人呕吐的地步:“我要她为我做一种解药。”

    俞琴讥笑道:“你打败公子羽,就是羞辱了卓夫人。如今你回来,莫非是为了看她的笑话?”

    傅红雪道:“那不是羞辱。”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只余下钟离的琴音。

    他们都听得出那是一曲《孤馆遇神》,音韵沉缓,时而吊诡,时而激烈。在夜晚即将到来时,叫人听得汗毛直竖。

    这时,俞琴不禁看了看叶开。

    他听过叶开的名字,但没有见过他的人,加之实在很难忽略叶开手里的剑,所以便将他当作普通的江湖剑客。

    俞琴对叶开道:“你是什么人?傅公子带着你,是要替你做什么事?”

    叶开笑道:“不错,他是要为我办事。”

    俞琴道:“傅公子说来找解药,我却不相信。是你付钱要他杀卓夫人?”

    叶开笑得更厉害:“当然不是!”

    俞琴换了一种引诱的语气道:“你一定只是轻信了傅红雪的名头。我知道你还很年轻,也是很有作为的年轻人,若你愿意跟我去见一见卓夫人……”

    叶开打断他:“你这么说,我倒有兴趣问问,卓夫人究竟想干什么?”

    俞琴板起脸,打算拒绝回答。然而他看了眼傅红雪无动于衷的样子,又有些得意地道:“卓夫人跟在公子羽身边多年,可谓是忠心耿耿。公子羽败给自己的心魔,竟没有勇气重振士气。”

    傅红雪插话道:“我听闻公子羽想带她一起走。”

    俞琴点点头,道:“不错,卓夫人本想跟着去……”

    叶开道:“那为什么不去了?”

    俞琴道:“因为只要活着,就还有很多事情能做。”

    一曲《孤馆遇神》终了,房间内变得寂静,只听得不同的呼吸声。

    钟离道:“我能不能走?”

    俞琴果断地道:“我走,你才能走。”

    钟离把叹息咽回肚里,他看上去颓靡而无奈。

    他被唐蓝买通,并不是因为走投无路。相反,他的选择很多。离开偏僻的边陲,向中原走,必然能找到繁华的城市,也能寻到欣赏琴声的知音。

    如叶开所言,钟离对自己的琴,自己的地位,看得太重。痴迷于修炼琴技是一回事,为此走火入魔又是另一回事。叶开没有听过俞琴弹奏,却知道并非俞琴害得钟离到这般田地,是他自己害的。

    钟离接近俞琴,不仅要窥探他的技巧,更是想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他仍然是举世无双的琴圣,如今还没有人将他从这个位置上推下去,他自己已惊慌失措!

    叶开的目光逐渐变得哀怜,他看钟离的样子,觉得后者早就失去了生活的趣味。

    钟离的目光却是怨恨,他紧盯着俞琴的手,但一句话也不敢说。

    俞琴甚至没有注意他,而是对傅红雪道:“我约钟离来这里,是因为别的事情,不想遇到了你们。但你与公子羽一战已过去很久,你是不是认为彼此不必再为此纠缠。”

    傅红雪同意道:“所以你带我去见见唐蓝。”

    俞琴转变了话题,道:“你不问问卓夫人留下是想干什么?”

    傅红雪显然没有探求的欲望,他只等着俞琴说下去。

    俞琴只好道:“当年公子羽为重铸孔雀翎大费周折,最终还是失败了。卓夫人一心想修复孔雀翎,于是仍为此奔波。”

    傅红雪道:“她是唐门长房的弟子,应当知道秋凤梧找过徐夫人重修孔雀翎。”

    俞琴道:“不错,可制成的孔雀翎远不达最初的威力。”

    傅红雪讽刺道:“唐蓝是痴心妄想。”

    俞琴驳斥道:“就算是痴人说梦,总好过纸上谈兵。”

    傅红雪淡淡地道:“那我怎样才能见到唐蓝?”

    俞琴的余光不断瞄着叶开:“你说的解药,是给他的吧。他跟我走,你待在酒店。”

    叶开不假思索地道:“好,你带路。”

    傅红雪好像要出声反驳,但还是住了口。

    俞琴这时才发现钟离似的,嗤笑道:“要你杀的人,你杀了吗?”

    钟离的汗越滚越多:“没有。”

    俞琴摇了摇脑袋,倏地一伸手挑断琴弦,勾在食指轻轻一拉,另一头也和琴身分离。钟离来不及发出叫喊,纤细的琴弦已死死勒住他的脖子。

    血珠比他的汗水流得更快、更凶,钟离的双眼圆瞪,满脸通红,舌头吐出半截,两只弹琴的手在半空中抽搐起来。

    但俞琴并没有真的杀死他。手又是一动,琴弦离开了他的脖子。钟离滚到一旁,紧紧握着脖颈,喉咙里发出疼痛的“嗬嗬”声,仿佛就要断了气。

    俞琴残忍地道:“卓夫人不会放过你,但我还会给你一次机会。明天我没有看到他的脑袋,我就让你的身子仔细看看,你的脑袋长什么样。”

    钟离断断续续地道:“你、你说过……是来和我比琴技……你也说过,三天之内杀了人即可……这不过是第二天!”

    俞琴明显不愿听他多说:“傅公子,人我带走了,你自便。”

    他的身段倒很轻捷,立时掠出窗口。

    叶开正要抬脚,傅红雪竟拽了他一下:“你要小心唐蓝。”

    叶开冲他笑了笑,道:“你放心,我还想看看,是上官小仙难缠,还是唐蓝更胜一筹。”

    傅红雪感觉手中一空,叶开的人就消失在面前了。

    他看着倒在地上的钟离,脸色沉了下来:“你还能不能走路?”

    钟离撕下了衣服的一片布,绕紧受伤的脖子。他的脸色比傅红雪的更难看,说话也气喘吁吁的:“你又要找谁?”

    傅红雪沉吟道:“你要杀的人是谁,我帮你杀。”

    钟离惊讶地睁大眼,结巴地道:“你、你来杀?”

    傅红雪居然耐心地重复道:“不错,我不要你的银子,但是我问的问题,只要你知道答案,都必须告诉我!”

    钟离脱口而出,道:“好。”

    傅红雪道:“我的习惯一向是先付后杀,所以你必须先告诉我,我再替你杀人。”

    钟离道:“你一定办到?”

    傅红雪道:“你要他今天死,我绝不会让他活到明天。”

    接着,他问道:“你知不知道唐蓝住在什么地方?”

    钟离满面愁容地道:“我只见过俞琴,没有见过卓夫人,自然不知道她住在哪里。”

    傅红雪又道:“她为了重铸孔雀翎,招了多少人马?”

    钟离道:“公子羽曾经的手下基本被她召回。”

    傅红雪道:“她为什么执意重铸孔雀翎?”

    钟离道:“你难道不明白?孔雀翎已是世间最强的暗器……”

    傅红雪当然明白,他还知道唐蓝欲求的不止于此。

    孔雀翎是已知的天下第一暗器,掌握它的人可以称得上是武林第一人。昔年徐夫人重铸的孔雀翎以失败告终,虽是秋凤梧以重酬请求徐夫人出马,但还是令唐门颜面扫地。

    唐蓝叛出唐门,又做出这等事情,无非是证明给唐门众人看看。

    傅红雪缓缓站起身,顺便拉起躺在地上的钟离:“这三个问题,你只回答了两个。不过我会先替你杀人,事后再来找你。”

    钟离艰难地吞了口唾沫,道:“所以这是定金。”

    傅红雪点了点头,道:“你要杀什么人,说吧。”

    “胡昆。”

    傅红雪居然笑了笑,道:“你说的不错,他确实是我的故人。想要杀他,确实也是易如反掌。”

    钟离望着他的背影,出声道:“如果我死了呢?”

    傅红雪头也不回:“像你这样的人,死是很难的,想要你死的人,也很少。”

    他并不知道唐蓝为什么非杀胡昆不可,胡昆的武功不高,除了很懂得赚钱,一无是处。

    傅红雪走出酒店,外面的天完全黑了。街道两侧虽高挂着灯笼,可店里还是一个人都没有。

    凤凰集的活人都哪里去了?是不是那些人成了鬼,却不愿意离开,还在这里游荡?

    在人群中找人是一件难事,在空无一人的小镇上找人更不容易。凤凰集并不大,但人想要藏起来不被发现,实在是轻而易举。

    傅红雪不仅在想胡昆的事情,还在想俞琴。

    他上一次见到俞琴,是后者引来了唐蓝,那时是他头一回看见唐蓝的真面目。

    俞琴对唐蓝可算是沥胆堕肝,现在唐蓝试图做什么,不管是东山再起还是坠入魔道,俞琴都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他显然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且抱着必死的决心。被这样的人纠缠,也是很难脱身的。

    傅红雪还在想叶开。

    他心里很清楚以叶开的头脑和武功,总不会落入唐蓝布下的陷阱。

    但傅红雪忍不住在想,毕竟叶开已六年不曾下山。如非自己的唐突造访,叶开在黄山道观的日子会很清静悠闲。他脱俗避世,兴许就是不愿再卷入武林的纷争。

    他更是在想,如果自己没有向丁灵琳打探情况,去黄山寻人,恐怕叶开到死都不记得有他这么个人。

    傅红雪并不指望有多少人能记住他,也不那么在意武林的名声。只是有些人将他忘了,他难免会觉得不自在。

    傅红雪想得很多,但叶开却没花多少心思想这些。

    叶开跟着俞琴在凤凰集穿行,他们到了一间不起眼的小木屋前,俞琴停下来。

    叶开打量着木屋,道:“莫非你口中的卓夫人,就住在这种地方?”

    俞琴嘲弄道:“你以为我真的会带你来找卓夫人?我还有问题问你,等你答过了才行。”

    叶开竟然没有恼怒:“心思缜密是好事。”

    俞琴倒是很礼貌地请他进屋:“不妨进寒舍坐坐。”

    俞琴的屋子和叶开想的相差无几,他收藏的古琴很多,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凤凰集,把它们都送过来确实不简单。

    他点了香,令人心旷神怡的气味从香炉中飘散出。

    俞琴还为他沏了一盏茶。

    “阁下为何不脱下帷帽?”

    叶开垂着眼,道:“我相貌丑陋,这黑布和帷帽,不过是为了遮丑。”

    俞琴低声劝诱道:“阁下行个方便,我也并非要揭阁下的短处。”

    叶开还是摇头,道:“恕不能从。”

    俞琴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另一只没有端茶盏的手,在琴弦上稍稍一拨。

    屋子里的窗户都关得很紧,却有一阵风吹开了叶开面前的黑纱。

    俞琴若无其事地道:“阁下有没有兴趣听我弹一曲。”

    叶开低下头,让黑纱重新盖下来:“若钟大师在此就再好不过了。”

    俞琴哼了一声,不作应答。

    叶开见他抚琴,便默不作声。

    听过钟离的琴声,再听俞琴弹奏,两人风格实在是天壤之别。前者更幽怨婉转,后者却更有几分冷冽的杀气,扑面而来。

    叶开不禁想起了玉箫道人,拿乐器做武器的人不多,但能练到极致便是高手中的佼佼者。

    这是一曲《风雷引》,琴音带着掩饰不住的凄凉和惊惧。

    俞琴的手势轻巧,弹出的音却沉重哀怨,令人心头一颤。

    ——有盛馔,必变色而作。迅雷风烈,必变。

    这深沉肃穆、苍郁险竣的琴声,已叫人沉醉其中,无法自拔。

    叶开仍然坐定在桌前,每一次挑拨银弦,仿佛就扫过长长的刀风。

    俞琴弹奏的速度忽然加快,叶开手中的茶杯倏然碎裂。

    他的人依然稳如泰山,碎片甚至未曾伤他毫分。

    俞琴看不到叶开的脸,却感觉他还带着笑意,但那双本是如沐春风的双眼,已浸透彻骨的寒冷。

    他停了手,声音颤动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叶开轻笑道:“我叫林挺。”

    俞琴立刻道:“我从来不知道有个武艺高强的剑客叫林挺。”

    叶开道:“只是因为你不知道罢了。”

    俞琴道:“你真的不能让我看看你的脸?”

    叶开摇摇头,道:“我有话问你。重铸孔雀翎难道不是很秘密的事情,唐蓝却大张旗鼓。”

    俞琴道:“换做其他人,或许是的,但那是卓夫人。”

    叶开沉思着道:“就算公子羽已不在,唐蓝的威望还是能吸引年轻的武林新秀跟随她。”

    俞琴冷笑道:“如果你想要权力,就得先找一个权力足够的人。”

    叶开道:“我明白了,你可以带我去见她吗?”

    俞琴略有些为难地道:“我怎么才能相信你说的是实话。”

    叶开淡淡地道:“你不信也得信。”

    俞琴道:“卓夫人并不在凤凰集。”

    这次轮到叶开吃了一惊:“什么?”

    俞琴继续道:“离凤凰集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更大的镇子。镇上的人,比你想的还要多。”

    叶开不解地道:“为什么我来时没有看到?”

    俞琴道:“人们一定都是从南方来的,那个镇子在凤凰集的东北方向,你们自然不会经过,况且凤凰集的名字要比它更响亮。”

    叶开道:“何时启程?”

    俞琴道:“若你不介意,我们现在就能走。”

    叶开从位子上站起来,不经意瞥了下古琴上的弦,但没有说什么。

    他转身向外走去,他的手刚碰到门板时,屋内的蜡烛忽地全部熄灭了。

    在黑暗中传来鞭击空气的声音,急速而锋利,如刀锋一般。

    叶开很熟悉这种声音,他遇到过使软兵器的人很少,但每一种武器发出的声响,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又是“咻”地一响,几乎就要甩到叶开的背上。

    一瞬间,叶开的手已缠住了那根银线,使劲一扯,就感觉皮rou割裂。

    但不是他的。

    叶开的嗓音近乎能将人冻僵:“我劝你不要动这些念头。”

    他的手一松。琴弦就弹回俞琴手上。

    俞琴的面孔看起来是彻底扭曲的,他眼中有恐惧,也有妒忌。

    叶开仍是平和的,好像差点被暗算的不是他:“你的《风雷引》用不着弹给我听,若你自己能听明白,才是最难得的。”

    风雷骤起固然是不可抗拒的,违抗天意必将招致天谴。

    俞琴嘶声道:“你根本不是林挺。”

    叶开冷冷地道:“那你说我是谁?”

    俞琴沉默了半晌,道:“我不知道。”

    叶开道:“叫什么名字又有什么重要?你带我去吧,我并不是闲人,见到唐蓝还有要事商量。”

    他们离开了凤凰集,但傅红雪还一点儿不知晓。

    这镇上的人实在少,却也不是真的找不到活人。傅红雪接连走进了三家亮灯的店铺,但店老板看到他犹如看到瘟疫一般避之不及。

    傅红雪已经有一天没怎么吃饭、喝水了,可他还是精神充沛。因为他一想到叶开的事,就明白自己绝无法耽搁时间。

    寅时过半,他居然在黑黝黝的深巷里发现了胡昆。

    胡昆身上穿着他华贵的衣服,但人已是烂醉如泥,歪在墙角不省人事。

    傅红雪攥紧了左手的刀。

    他还不能杀胡昆,因为此时的胡昆手无寸铁,毫无意识。就算他收了钱,得了好处,也不能趁人之危,这一向是他的行事准则。

    太阳快要升起了,清亮的鱼肚白在天边若隐若现。傅红雪依旧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等着胡昆转醒。

    傅红雪显然是着急的,但他只能等待!

    直到了卯时,胡昆才呻吟着睁开眼。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傅红雪,不禁发出了惊慌的大叫。

    傅红雪点了他的哑xue。胡昆就宛如漏气的牛皮袋,瘪了下来。

    “有人要我来杀你,杀你之前,我得把话问明白。”

    “我问完,就解开你的xue道。你要敢说‘不’字,说一个,我就砍你一根手指。”

    “你是做什么的,怎么惹上了俞琴?”

    “卓夫人到底想干什么?她在不在凤凰集上?如果在,她住什么地方?”

    “重铸孔雀翎这件事,是她确有此意,还是放出风声迷惑视线。”

    傅红雪一说完,便解了胡昆的哑xue。后者惊愕地瞪着他,嘴唇颤抖着。

    胡昆哑着嗓子道:“如果我告诉你真话,你还要杀我?”

    傅红雪点了点头,冷冷地道:“你最好实话实说,因为我所知道折磨人的法子,比你衣服上穿的针线还多。”

    胡昆咬着牙,道:“那个疯女人,是真的要孔雀翎。她是一个很奇怪的女人,明明有那么多方法可以活下去,江湖上忌惮她的人也很多,可她非要做天下第一。”

    傅红雪让他接着说下去。

    胡昆叹了口气,忿忿地道:“俞琴找过我,就像他找到钟离一样,认为我们对卓夫人有大用处。我的人脉亨通,所以得到的消息也很多,想要传出去更容易。”

    傅红雪问道:“你泄露了她的秘密。”

    胡昆颓丧地点头,道:“我不想受人所制,俞琴走后,我差人把这件事传到中原。”

    傅红雪接口道:“你派出去的人被杀了,现在他们要杀你。”

    胡昆默认了。

    “卓夫人并不在凤凰集上。”

    “你怎么知道?”

    “如果她在,就不会只让俞琴一个人来。”

    “那她在哪里?”

    胡昆的眼睛望着一处,傅红雪也随着他看过去:“从凤凰集北上向东,有一处小镇,卓夫人就在那里。”

    傅红雪继续追问道:“不是秘密?”

    胡昆惨笑着摇头道:“在凤凰集,这算不上秘密。”

    傅红雪犹豫了一下,道:“我的朋友被俞琴带去见卓夫人了。”

    胡昆的表情更悲伤:“那他也许连棺材都用不上。”

    傅红雪的心重重地捶在胸膛,他沉声喝道:“你什么意思?”

    胡昆有些口齿不清地道:“卓夫人以为用人血淬炼,不仅能重铸孔雀翎,还能使其威力大增。据说俞琴用的古琴,上面的琴弦都是用人肠做成的。凤凰集之所以荒凉,是因为卓夫人从这里带走了很多条人命。”

    傅红雪居然冷静下来,道:“你觉得我的武功如何?”

    胡昆勉强打起精神,道:“你的刀法,你若称第二,就没人能称得上第一。”

    傅红雪道:“我的朋友,武功比我更高。”

    胡昆又是摇头,惋惜地道:“武功再高也没有用了。”

    傅红雪道:“为什么?”

    “因为卓夫人拿到了一枝花千里香的迷药,只要是个人,只要算是个活人,都扛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