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吞噬

    芙希并不常回想那段时光。因为她心知肚明这一切背后隐含的意味不会随着时间推移而改变，她能做的只是活在当下，在每一分每一秒里，收集着远远无法满足她的爱意，缓缓走在理想信念的朝圣之路上。

    但这种状态是岌岌可危的——获得的太少，又消耗的太多。

    就像长期压抑欲望的维多利亚时代之人。那种对真正的爱的渴望，总有一天会扑上来吞噬她。

    ……

    首都高校的论坛，平常帖子的内容杂七杂八，而热帖聚焦的问题却十分相似。无非情感，性，吵架，学业。

    而今日热帖里感叹来讲座的老师太帅的，为讲座占座的，期待心理学内容的，九条里就占了四条。

    那很有趣了。芙希刚结束了下午第一节的大课，发现他们说，四点整开始。

    手机上的时间显示3：57，跑着到，偷偷溜进去还来得及！

    于是她握紧了背包肩带，查看了一眼校园地图就捏着手机在一众不紧不慢溜达的人流中开始奔跑。

    在众目睽睽之下飞奔一路是十分紧张的事，总担心自己引人注目而被人审视。终于绕到了阶梯教室正门，喘息着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

    “社会学，曾经被译为&039;群学&039;。”

    低沉而清晰的吐字通过良好的扩音设备在大教室中回荡，将其与胸腔共鸣的尾音在空气的水波中游弋。

    好耳熟的声音……？

    芙希在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喘息声，飞速环顾阶梯状环绕着的座椅，想找到合适而不引人注目的位置。

    当她终于在倒数几排的角落座位放好个人物品，撩了一把被风招惹得凌乱的发丝，才看向主讲的那位被论坛评为“第一次想师生恋”的客座教师。

    ！！！

    站在讲课台高麦上不紧不慢讲着的人，不就是牧戎山吗？！

    “所以在这个美妙的午后，请允许我带领各位走进灵魂的宏与微——浅谈社会心理学与精神分析。”

    低音仍在回荡。

    芙希在那一瞬间是不敢置信的。

    她紧紧盯着在木质讲台上那个高大健壮的男人。米色衬衫布料有些薄，被胸肌轮廓撑起而隐约透露着rou色，小腹紧实有力，下摆被收进反射着暗光的腰带里。深棕色的三指宽皮带，因皮质表面显得粗犷但又光滑，金属搭扣工艺复古，显然是做工上乘又不常使用，正适合被大手用力抽出，捆上她的脖子当项圈。外面搭着一件颇具垂感黑色长风衣，衣带随着他的脚步在身边微微掀动。芙希说不清他是为了搭配还是保暖，毕竟他似乎不怎么怕冷。修长的矮邦皮靴勾勒出脚踝的硬度，随着他的少许步伐而清脆地哒哒作响。

    他平时有些垂下的发丝被手拢到了脑侧，显得本就冷峻的长相更加深邃，熟悉的微笑并未挂起，甚至有些寒意的陌生。

    ……

    她本以为记忆中那种如坠冰窖的感觉已经过去。但在芙希看见牧戎山挺拔的身姿出现在讲座席，她仿佛再次感受到了像被警告时的抛弃。

    他是知晓她就在这所高校上课的。

    这分明是牧老师坐在她身侧，对着大学招生申请表挨个与她详谈、剖析利弊与感受、细致圈画后的共同决策。

    而他却装作他们毫无关系，来她所在的学校开讲座，一句话并未谈及。甚至只有在周中一个突然的、冷漠的、工作微信的取消咨询的通知，和一个谢谢后接着的黄脸微笑。

    而就在刚刚，她在寂静的阶梯教室里喘息着迟到闯入，爬了无数级阶梯再有些狼狈地入座，藕荷色的裙角蹁跹，他却也没分给她哪怕一个眼神。

    只是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冲进来的是再无关紧要不过的一个大学生，他们在这两小时的讲座后将会分道扬镳，除了女学生心中里的蝴蝶悸动，永生不再有任何交集。

    她知道，这是一个敬业严谨的咨询师面对生活环境下的来访者的态度。

    她也知道，这不过就是一次再平常不过的咨询的取消，一场再正常不过的讲座，一众再通常不过的欣赏爱慕。

    但她已经再也无法抵御那种委屈袭来时，那种发现自己孑然一身的心痛。

    她是个太容易被满足又贪心的人，在情感上是，在欲望上也是。那些疲惫到极致时渴望一小句安慰但空空如也的微信，看着周围之人欢喜的恋爱下反衬的日日夜夜的孤独，都浓缩在了离她最远的前方、伫立着侃侃而谈的男人身上。

    而走出那间温暖的咨询室，他根本没有满足她的义务。

    她回过身终究只能看到自己。

    芙希颤抖着低下头，拼命压抑着抽泣的呼吸声。长发尽力遮住脸庞，只留下一个单薄的身形。

    身侧的几百人在专注地凝望着她魂牵梦萦的人，在校园论坛上叙说着他的魅力，想与他发生什么。被那些溢满崇拜之情双眼注视，他会与哪一个对视，又看到哪一位化着精致妆容、做出的发型、穿着尽显个人魅力的，比黯然心伤的她美丽无数倍的女生。

    泪水啪嗒，落在屏幕上。

    她无意识地打开了与“绒”的对话框，微颤的瞳孔里倒映着他们在网络上虚伪的亲密无间。

    最新的一次对话是接近中午的时候，芙希与他讲想到他湿的有多厉害，在课堂上十分麻烦。

    她想，她可能真的要被那份渴望吞噬了。

    [13：48]

    【绒】：怎么浪成这样。

    【绒】：需要daddy教你课上该做什么吗。

    【绒】：有点事。不急，晚上聊。

    芙希用指腹抹掉屏幕上晶莹透剔的泪滴，因水渍打字很不灵敏。她的泪还未咽下，艰难地、一下一下地打字：

    [16：25]

    【F】：很抱歉，主人

    【F】：我想冒昧地问，您可以和我线下实践吗？

    [16：28]

    【F】：我会很乖的。

    【F】：求您。

    ……

    牧戎山在芙希从门里探出一个脑袋时，就认出了她。

    他眼神不易察觉地温和下来，趁着转身的时候隐蔽地笑了一下。而当女孩终于气喘吁吁地落座看向他时，他还是及时抑制住了与她对视并微笑的冲动。

    ——毕竟他不想功亏一篑。

    牧戎山在上次咨询之后，一个人在家反思了许久。他深深自我厌弃于那种出格的情感，那是对一个未来无比光辉的女孩或许致命的污染。若真的因此影响到她，那这种情感的分量，在咨询中潜移默化的影响，她与另一个咨询师花出双倍精力都未必能拔除。

    他必须在他们之间刻下那条界限。用最深，最红的漆料，实际上在提醒自己。

    这场讲座是一个月前的邀请，他不便临时毁约。而仅通知咨询取消，是因为参与来访者的生活环境本就可能会打扰她的正常心境，多说一句显得过于热络。学校这么大，若她没发现这讲座，就直接把事情揭过了。

    但她发现了，又匆匆闯进来。乌黑长发在身后飘动，因跑步而喘息着的红唇，叮铃作响的淡色跨包上的小鸟挂饰，温暖的菱格细绒披肩拢着上半身，布料细腻的淡紫色长裙勾勒着臀腿，裙摆在楼梯上略过像羽毛的扇动。

    这一切都是那么的可爱，他捏着指骨，只能努力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漫无目的地落在下面坐的陌生人群上。

    牧戎山察觉到自己隐秘的愉悦感。他的女孩飞奔着来倾听他花心思设计的心理学小课，看见了他为了给她所在的学校留下好印象而挑选的穿搭，一直望向他。

    不过她在一会儿后就低下头了。教室太远，牧戎山并不能分辨清晰她的神情。不过这利于他专心讲课——

    “嗡。”

    衣兜里的私人手机贴着大腿震动着。

    ……

    演讲结束后，他看见芙希拎起包就从离他最远的过道离开了，长发遮挡着她的面容和目光。

    他收回目光处理了很久听课学生们的提问和以提问为由的攀谈，拒绝了联系方式的询问，淡淡建议他们与本校的相关学科老师沟通，甚至还拒绝了一位女生在她胳膊上签名的请求。

    终于有时间喘口气，打开手机划开，新消息的内容令他神色一怔。

    她这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F有她的思量，牧戎山也有自己的需求。他自知对芙希的隐秘情愫已必须要画上终止符。

    于是，他思考了五分钟。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阶梯教室里发送消息。

    【绒】：可以。

    【绒】：纯实践，没有性或边缘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