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骨二
断骨·二
隔日醒来时,丁舟怎得也没想到身旁竟空空荡荡。 以为叶妱妱先一步回了暂居客栈,洗漱完去向同僚打听却得知,她天刚破晓便进宫向萧洛吟拜别,之后匆匆带着几位同来随侍回漓州去了。 得知此消息后的丁舟大惊,追问着同僚她是如何对萧洛吟解释,只听那同僚说似乎是已漓州事务未处理完为由。 若是真有要紧事大可同前些年一般退拒宴邀,何必刚来一夜便回呢……看来她是真的恼自己了竟都不愿待至十五。 丁舟这般想着,只觉昨夜发生的所有皆为自己一场幻梦,不然为何这般不真实。 就这样让他遇见meimei,与meimei……最后醒来时人却不在了,这一切真的发生过吗? “丁大人手上牙印怎么弄得?”同僚视线看着丁舟手背泛红发肿的印子。 丁舟回神,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那是叶妱妱昨夜气极咬的,“闲着没事自己咬着做乐的。” “……??” 漓州 叶妱妱黑着脸回了漓州,刚进府就将自己锁在屋内,其余人未许禁入。 她几乎是逃回来的,半月的路程只用了五日便赶到,只要一闭眼,出现的全是除夕那晚荒诞荒唐的画面,她明明只是想给丁舟一个教训让他别再来烦自己,没想到事情竟这般不可控。 怎么这时候丁舟就不摆出兄长的架子了?就这么从了?! 这让叶妱妱怎么再去像从前般怨丁舟恨丁舟,再加上临行前同萧洛吟拜别时,她语气中若有若无试探两人关系的态度……萧洛吟最厌有所隐瞒的人,而叶妱妱加入起义时,因气顺着她的话回了叶家只有自己一个孩子。 这次侥幸逃过,可若是往后让萧洛吟知道自己与丁舟关系匪浅,思绪越想越乱,干脆将年后打算处理的公务先行完成来转移注意。 发生了就发生了……反正两人的交集最多是宫宴时见上两面客套几句,不在有多余交涉便可,嗯,就是这样。 叶妱妱全然把心中的不安化为动力,每日睁眼不是忙着处理公务就是四处奔波向漓州内大大小小的铁匠讨教锻造手艺,把身子累的浑身散架,沾床即倒。 丁舟则对萧洛吟所疑浑然不觉,时不时便会写信寄予远在漓州的叶妱妱,尽管从未收到回信但只要想着meimei还健康安全的活在世间,心中泛起暖意。 这样祥和无波情况只持续两月。 两月后,一道圣旨快马加鞭送至漓州,推开漓州刺史府的大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中书令一职,位高权重,掌朝廷机要。今旧臣仙逝,此位暂缺,朕经深思熟虑,叶妱妱任刺史期间,爱民如子,功绩显著,特命其接任中书令之职,望其勤勉奉公,不负朕所托。 钦此。” 钦差话音落下,刺史府十几号人集体跪拜,叶妱妱双手微颤着接过圣旨,虽说有预想过萧洛吟将她调回泞都,但最多就想着回去当个不重要的小官。 这位子来得太快也太高,心中有些不安,不知是胜任不了如此之重要的位子,还是愈发看不清的未来。 钦差奉承她的话,三三两两听了一些,敷衍过去。 看着府内其余人收拾忙碌,家侍们有的低声庆贺终能去泞都瞧一瞧,有的愁着要背井离乡心中不舍,这般热闹的场面她心中应是兴喜占上风的……吧。 只是要再见到丁舟那张朝思暮想又深恶痛绝的脸。 两人同在朝廷为官,尚书省与中书省事务向来盘根交错、难以分割,往后交往必然愈发频繁,可自己如今这般又该已何种姿态去面对他,又该如何做才能不让萧洛吟起疑。 圣旨已接,君命难违。 若抗旨就意味着这十几号人包括她自己都死路一条,她自己本就没多大的生存欲望,全靠身体本能活到了今日,其余人不一样,他们有自己的生活,她不能这样。 可若是她真抗旨,被判死刑…… 叶妱妱突的阴恻恻地勾起嘴角,若是那人现在是叶舟而非丁舟,株连九族之罪一犯,二人同上断头台。头颅同时被斩下,滚落于地面,溢出的血也会在死后交融于一体,分不清彼此,光是想想都漂亮至极。 到了阴曹地府也有彼此作伴,永不分离。 五日过去,泞都调来的新刺史已至漓州。 新刺史姓孙名敬贤,是颇受萧洛吟重用的孙侍中的外孙。孙敬贤跟着叶妱妱进了刺史府,打量一圈这略破败的府内,斟酌片刻开口:“叶中书令所居府院真……独特。” 叶妱妱听出他话里话外的嫌弃。 萧洛吟登基前,漓州就是个没人管的荒芜之地,说是漓州城实际还没泞都附近的镇大,她刚任职时连间住宅都没有,整日住在驿站的厢房中,如今这“刺史府”还是她端了当地赌坊后,赌坊老板留下的。 “孙刺史若觉得宅院太小,可在我离开后自行改建。”叶妱妱带着他进了办公书房,拿起了先前整理好的公务。 两日后公务正式交接完毕。 屋内叶妱妱刚将自己不多的包袱收拾好,眼睛瞥见了那把并蒂莲柄身匕首,思索片刻将它同装入包袱中。 行至府外,众人已在门口等候,注视着眼前十几人,有的欢喜有的愁,叶妱妱平淡开口:“你们中若是不愿同我去泞都的,留下来跟着孙刺史便可,他初来乍到缺了几个侍从,已同他商议好给你们留下位子。” 一话下去,同行的人少去大半。 最终,叶妱妱带着四位随从离开漓州。 半月后·泞都 整日不是在赶路就是在赶路的路上,当脚久违踩到脚下踏实时,叶妱妱心中的不适感才缓解些许。 接到圣旨那日,她当即派楚楚来泞都看看有无合适的住宅,前些日子楚楚来信说明泞都房价,其昂贵程度属实给她上了一课。 若想同丁舟一般买下个类似叶府的宅子则需要五万两银子,叶妱妱一年俸禄下来最多一千五百两银子……还未减去算上家侍和抓药的钱。 最终咬牙还是在城东花下三千五百银两买下个带几间厢房与院子的小宅。 与楚楚汇合后让她带着其余几人先回去收拾屋子,叶妱妱则自己进宫面圣,随后去了趟中书省官署处理公务,一遭下来已至戌时。 刚踏出官署,就见着在门口等候着的丁舟,她顿住脚步,看着不远处那人,本以为忘了彻底的事忽的蹦出来,幼时丁舟也是这般,不论她去哪玩,他都会等着她。 记忆与现实重叠,叶妱妱恍惚片刻,随后又想起那些年他离去给自己带来的苦痛,踌躇片刻还是与他擦肩而过。 “妱妱……”许是有上次的教训,丁舟没敢拉叶妱妱,默默跟在她身后。 叶妱妱毫不犹豫地上了马车,丁舟瞬间急眼没多想也跟着坐上马车。少女被他不请自来的行为气笑,皱眉让他赶紧下去,结果马夫未听到,反认为人已上齐。 “驾!”的一声,马车缓缓而行。 与那日丁舟带着叶妱妱坐的华贵马车完全不同,此车厢内狭小,两人只能挤着并肩坐在一起。 本就劳累不堪如今还要和这个讨厌的哥哥挤在一起,叶妱妱怒了,对着丁舟肩膀重重锤了一拳,怨骂一句: “你好烦啊!!” 三刻钟后终于驶至小宅。 楚楚已提前在门前等候这自家大人,结果见着那车上下来个陌生男人,顿时被吓了一跳。叶妱妱已认命,扶额下了马车向楚楚介绍:“这位是尚书令丁舟丁大人,不用管他,咱们进去吧。” 说罢走进院内,楚楚瞥了丁舟一眼,赶忙跟着叶妱妱走进小宅。 饭厅杂物堆积落灰大,几位侍从还未收拾出来,故而今夜先在正堂凑合,屋内已布好饭菜,叶妱妱饿极,顾不得其他端起饭碗就大口大口吃起来,只想着赶紧用饭随后倒头大睡。 丁舟跟在二人身后进了宅子,打量着这不算大的院落。 院中一角有着石桌石凳,角落种满花草,正房于北,分为三间,中为正堂两侧分别为正寝与书房,东厢房为客房,西厢房为侍从卧寝与杂物室,饭厅与火房在西厢房后的院落一侧。 行至正堂,丁舟瞧见正专注着埋头用饭的叶妱妱,大胯几步到她对面坐下。经先前一事,叶妱妱也算知道丁舟有多无耻,不想理他,继续自己的动作。 一旁的楚楚见丁舟坐下,认为他也要用饭,跑去火房拿副干净碗筷递给他,随后退下去。丁舟接过碗筷,拿着筷子,毫不客气的准备夹菜至自己碗中。 叶妱妱瞥见,赶忙伸筷子去拦他,“你吃什么?丁府不是有山珍海味吗?” “可是我就想和你一起。”丁舟语气委屈至极,好不可怜。 “……”叶妱妱突得想起流放时都是他给自己做饭,思索片刻将拦住他的筷子松开。 “随你便。”就当是还你先前给我做的。 饭桌上,两人相对无言。 丁舟多次想开口询问除夕夜那事,思索半天也不知该如何开口,终于下定决心去问时,叶妱妱却收了碗筷打算回屋休息,丁舟赶忙跟上她。 叶妱妱无精打采的回到卧房前,刚进房内瞧见地上那跟在自己身后的影子,回过身去看丁舟,“丁大人,难道丁霍没教过不可随意进入女子闺房吗?” 丁舟噎住,停下跟着她的脚步,确认四周无人后才小声询问:“我们,除夕那晚……” 叶妱妱正欲关门的动作停住,抬头看着他,眼神里满是不可置信。 他、他竟然就这样问出来了?!无耻! 被她盯得不自在,转移视线借着光打量着室内,忽的瞧见熟悉的物品——是这两月他给叶妱妱寄去的信,每封都有被打开的痕迹,现下正被整齐的摆在桌上。 心中忽的涌出异样感,甜如蜜般。 “除夕那夜,什么都没发生。”叶妱妱好半晌才回答,丁舟垂眸去看她,面色依旧,只是没藏住红透的耳尖。 少女紧接着说:“时辰不早,我要休息了,丁大人也快些回去吧。” 说罢,迅速关上门,关门带上的风擦着丁舟鼻尖而过。 回府路上,丁舟一直想着叶妱妱那句“什么都没发生”。 嗯,什么都没发生。 此地无银三百两。 转眼又至清明。 清晨,细密春雨似数不清透明丝线于空中落下,轻柔的落在地面,如烟如雾。 叶妱妱昨夜便派人备好扫墓要用的物品,今日特意起早,为的就是先丁舟一步,避免两人遇上,这段日子丁舟没少来找叶妱妱,皆被她以各种理由推辞拒见。 明明叶妱妱已用各种话语推来丁舟,他怎么还不知难而退,她当然也想好好与丁舟清算这些年的种种,奈何萧洛吟盯得紧,她不敢有什么多余的动作,深怕哪做错了让两人都遭殃。 这事一出,原有好转的失眠焦虑瞬间反弹发作,成倍的力量再次将她吞没,耳边又时不时能听见不知谁说的话语,走到哪都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 每日都烦躁得头疼。 “大人,马已备好,您让准备的东西都放进马搭子里了,真的不需楚楚陪您去吗?”楚楚一声话语才让叶妱妱回过神来。 叶妱妱接过马缰,另只手按住马鞍,左腿膝盖微弯,紧贴马身,踩稳马镫,借着惯性右腿迅速从马身上跨过去,调整座姿,一套动作好不潇洒漂亮。 “我一人便可,你在家等我。” 语尽,策马扬长而去。 半个时辰后,万空山。 下马后,叶妱妱找了颗粗壮的树将马栓紧,从马搭子内把包袱拿出,快步上山。 叶妱妱原以为自己来得已经够早,未想到丁舟竟能比自己先一步到。他似乎也是独自前来,此时正蹲在丁柳墓前烧着冥纸,口中喃喃着什么,一旁除了祭祀物品外还有鱼竿篓子一类的垂钓用具。 ……叶妱妱无语,最需要、最想着他时他不在,现在不需他时,想远离却同牛皮糖般粘人。 身后脚步传来,丁舟回转头,看见是叶妱妱,紧皱的眉头放松下来,嘴角带笑。 两人目光相汇,叶妱妱对上他那双带着笑意恰似盈盈秋水的双瞳,她见过丁舟太多次这样的眼神,眸中溢出的温柔仿佛一个漩涡不断把她吞没。 叶妱妱不自在的移开目光,迅速整理好表情,片刻后,重新摆出一副冷脸恼怒样向他走去。 天上还在飘细雨,空气中全是泥土青草气。 “妱妱来了。”丁舟打着招呼。 叶妱妱不想回答,在他身旁蹲下准备也烧些冥纸,后察觉两人间距离过近又向旁挪几步,才继续手中的动作。从袋中掏出的火折子,打了半天却因这细雨燃不了火。 还算平和的心情多了丝烦闷,少女深深吐了口气。 一旁的丁舟瞧见,将自己的火折子点燃,另只手盖在火焰上方挡住雨丝,随后递向叶妱妱。 “……多谢。”叶妱妱并未伸手去接,任他拿着火折子,则手持冥纸,慢慢凑近那火苗。 冥纸燃起后,丁舟收回手,两人的视线都聚在熊熊燃烧的火苗上。 “知道吗……我过得一点都不好。”叶妱妱忽的开口,像对已去世的丁柳说,像对身旁的丁舟说,也像对自己说。 “小时候,除了丁舟,没人对我好。别人虽不说,但我明白他们都认为我是叶家的祸害,怕被讨厌,便学着做个没脾气的乖孩子。可叶家出事后,那些族亲露出他们的真面目,才知道讨好换不来真心。” 说到这叶妱妱嘴角扯出一个勉强的笑。 “后来丁舟也走了,他们便把所有怒火发在我头上,最严重的一次,刚好的伤又被打裂,血流的到处都是。再也忍受不了,我杀了人……他们吓得抱头逃窜,逃跑的样子,很滑稽。” “背了人命,我想寻死,却被如今的殿下救回,她看中的是父亲留下的军队,但我依旧感谢她对我的帮助。前帝脑袋落下那刻,我先是大仇得报的兴喜,随后却是无尽的迷茫……” “每日都在想不如今日就去死吧,可又想到之所以我能活到今日,全都是因为从前许许多多个我想活下去,尽管是把人生过得一团糟,尽管是稀里糊涂。” “我都想为了那么了不起的‘她们’活下去。” …… “你想笑就笑吧。”叶妱妱沉默片刻,勉强勾起嘴角。 丁舟看着她强撑的笑颜,心如万般针缓慢扎过般竟比那时蛊毒发作还要痛苦几许,万般痛楚和愧疚蔓延全身将他包裹。 作为兄长,保护meimei是他的责任,然在叶妱妱最需要时没能陪在她身边,得知meimei过得那般经历痛苦,他却无能为力。 “妱妱……这一点都不好笑,”丁舟目光坚定,语气不容置疑,“过去是我负了你,让你独自承受那一切,往后的路我都陪你一起走。” 天地间仿佛停止,毛毛细雨也停滞在空中,周围静得可怕,只听得见火焰燃烧的噼啪声。 叶妱妱动作戛然而止,整个人定格在原地,随后突得把头别到一边,漆黑的发遮住少女的面容,丁舟完全看不见她的表情。 许久后才叶妱妱闷声开口:“……从前你也是这样对我说的,同样的谎话我不会信第二遍。” 丁舟瞧见她袖子上小块斑驳的水迹。 …… 下山时,叶妱妱慢吞吞的走在后头,脑子里全是丁舟方才的话语。看着他的背影,又想起幼时的每个清明都是这样,他永远走在前方,自己只需跟着他,前方的路就一定会安全,畅通无阻。 毛毛细雨已停下,风吹有些凉意。 山间的小路并不好走,到处都是坑洼泥泞,叶妱妱顾着思考,没注意堆积的枯叶,踩上去脚一滑,眼见着就要向地面扑去。幸好,走在前方的丁舟眼疾手快将她扶稳,待她站稳后才松开手,又瞧见了什么俯身去捡。 叶妱妱被刚才一滑吓得心惊rou跳,好不容易平复心情又瞧见丁舟手上拿着的香囊——是她方才没注意随着惯性被甩出去的。 香囊小巧,还没巴掌大,囊口的结被系了个打不开的死结,上边绣着的蒲公英图案不算精致,丁舟自然是一眼就认出这是自己当年送给她的生辰礼物。 “没想到妱妱还留着这个。” “还给我。”叶妱妱说着就要上去抢。 看叶妱妱宝贝这香囊的样子丁舟也没再多逗她,将香囊还回她手中。 重拿到香囊,叶妱妱才放心几许,狠狠瞪了丁舟一眼,抬腿就想要绕过丁舟先下山去,又想到方才差点滑倒心有余悸,又默默收回脚,站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丁舟看出她害怕,伸出手去让她牵,“山路湿滑,你若是怕的话我牵着你。” 叶妱妱皱眉,反驳道:“谁、谁怕了?” “哎……我怕了行吗?我怕我宝贝meimei摔着碰着。”丁舟无奈叹气,没再等她动作,而是主动牵起她的手,径直下山而去。 “你放手啊!丁舟!”叶妱妱想将手抽出,用尽力气也没半点动静。 “才不。” 争执一番后叶妱妱放弃,看着两人紧握的手,忆起幼时不论去哪都要牵着丁舟,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她有勇气去面对一切。 与叶妱妱先天体寒、常年手脚冰凉不同,丁舟的手很暖很热像个小火炉一般,不止手……那夜他的身体也是那般暖热,让习惯严寒的叶妱妱先是不适应,后而舍不得放开。 觉察到自己又在胡思乱想,叶妱妱闹了个大脸红,丁舟一脸疑惑回头去看她,“怎么了?” “没、没事……”叶妱妱脑中飞速寻找着对策,眼锋瞧见了丁舟另只手拿着的钓具,“你要去垂钓?” “嗯,妱妱也想同去?” 叶妱妱思索片刻,“也不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