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书屋 - 经典小说 - 情书 | Her Story(百合)在线阅读 - 25 方圆的此岸与彼岸

25 方圆的此岸与彼岸

    

25 方圆的此岸与彼岸



    九月中旬的某天,方圆坐在疾驰的车上,父亲和母亲坐在前排,三人一路无言。

    当窗外的风景从连绵山丘变为高楼万丈最后变为碧波万顷,她知道,独自上路的时刻终将到来。

    三人此行的目的地是南方某口岸的渡口,父母只能送她到关口,此岸与彼岸便是最近也最远的距离。

    在轮渡售票处前,方圆正要去窗口排队,但父亲坚持要去,她拗不过,只得站在原地守着行李。

    方圆看着父亲的身影慢慢融进长长的队伍中,他穿着板正的短袖polo衫和西裤,在众多手提着、肩扛着大包小包行李的人群中略微有一丝格格不入,但父亲泰然自若,她突然觉得这种格格不入也许是种错觉,父亲的身影第一次透着一种坚毅的味道——其实也不是第一次。

    方圆记得在很久以前父亲也曾是这个样子。

    那是大约二十年前,父亲从幼儿园接她放学,路过一个文具店,她看上了一个粉色小火车形状的手摇卷笔刀。她盯着它看了很久,她想要,但是写着“50元”的价签让她无论如何也不好意思开口。

    那时父亲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办事员,虽不至于捉襟见肘,但也没有富裕到可以大手一挥用五十块钱给女儿买一个可有可无的卷笔刀的程度。但是父亲没有说什么,简单向售货员说了几句,领着方圆走到收银处,在方圆回过神来之后那个粉色的小火车卷笔刀已经被精心包好、落在了她的怀里。

    “爸爸,这个好贵的。”

    “这有什么,我女儿喜欢最重要。”

    她仰头看见父亲含笑的眼睛,他的大手柔柔地抚着她头顶的发。方圆记得那天父亲出奇地高兴,他把她高高举起跨坐在自己的肩上,她提着卷笔刀礼盒的同时双手搂着父亲的脖子。她在他肩上坐得稳稳当当,小手作乱搔着他的耳后、弄乱了他的发,但他还是很高兴,一路吹着口哨驮着她回家。

    后来,父亲得了好机会接连晋升,在方圆每次考班级第一和年级第一的时候总会给方圆塞一个大红包,红包里满满当当塞着崭新的百元大钞。父亲在她的事情上向来很大方。

    但即便如此,她印象最深刻的依旧是那个五十元的卷笔刀,即便已经锈了、不能用了,她始终把它摆在书桌前最显眼的位置,一摆就是二十年。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方圆眼中的父亲只剩下了不可一世的标签,他在工作中养成了发号施令的臭毛病,连带着平日里要买点什么都是让司机代劳,似这般“屈尊降贵”排队给自己买票还是多年来的第一次。

    恍惚间,二十年前驮着自己的父亲,和眼前排队买票的父亲,两个身影跨越了时空缓缓交叠。

    方圆内心一颤,也许他从未变过,只不过她从未了解过他的全部。这「变」中有「不变」的道理,她此时大约明白了些。

    见着父亲买好票转身向自己走来,方圆晃了晃脑袋定了定神,镇定地借过票,报之以一个真心而灿烂的微笑。

    父亲有难以觉察的一怔,见方圆依旧微笑地盯着他瞧,他了然,伸手揉了揉方圆头顶的发。

    “吃个饭再去吧。”一旁的母亲提议。三人走进了旁边的快餐店。

    正要坐定,父亲和母亲在远处的人群里认出了两位旧友,招呼着她们一起落座。

    方圆其实不喜这样的场合有他人打扰,也许对其他人而言,这是平凡人生中的平凡一天,但对她而言这是特殊的一天,不论她如何说服自己别离乃人生常态,她依旧无法洒脱看待。

    但,看见父亲和母亲与两位旧友相谈甚欢,觥筹交错间忆往昔峥嵘岁月稠,她了然,虽有些怅然,但觉得只要他们高兴,这样也无妨。她沉默地在一旁扮演着添茶加水的角色。

    饭毕。方圆拖着箱子背着包走向关口,四人在她身后站定。

    她扯出一抹笑,故作洒脱道:“我走啦!”

    母亲说:“嗯,快去吧,别误了时间。”

    父亲站在原地没说什么,只是看着她。

    她转身往前,直到前方的人流陆续过闸,她紧随其后。过了关后,她趁着把证件放回包里的机会,转头看了一眼来处。母亲和两位友人已经转身向远处走去,交头接耳地有说有笑。

    父亲跟在母亲后两三步,却有些不放心地一步三回头,这一回头便对上了方圆的目光。

    他们之间相隔四五十米,耳边是嘈杂的人声以及渡口呼啸的海风,想要说些什么来告别已是不能了。方圆想了一瞬,踮起脚举起手,双手用力地朝父亲所在的方向挥舞。她看见父亲也举起了手,似乎还朝渡轮的方向扬了扬下巴,他的嘴型好像在说的是,「去吧」。

    她坐上了渡轮,破天荒地挑了个离窗户最远的座位。

    她其实是很喜欢大海的,她家有大海,何与家也有大海。她只是不喜欢在奔波的旅途中看海——大海值得人们用最从容或最沉溺的姿态去欣赏,而不是像现在,心绪不宁又颓丧万分。

    她放任自己的意识随着海浪浮沉。

    约摸过了四十分钟,渡轮最后一次靠岸。她拖着行李箱下了船,面前的通道与机场出发大厅相连。

    再又过了一个小时,方圆便已等候在登机口了,她拿起手机给父母和何与报了平安,见时候不早,简单说了几句也就打开飞行模式了。

    只能通过网络维系的微弱陪伴让她有些烦躁,虽然这会是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的常态,但她固执地把当下这个夜晚留给任性的自己。

    至少,需要学着感受孤独,才能习惯孤独。

    等到她坐定在机舱、看着万家灯火在脚底下渐渐远去汇聚成模糊的光点,已是午夜时分。她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让整个人都蜷在座椅里,最后把手机里的sim卡从移动换成giffgaff,再把换出来的卡小心收进钱包的暗格中。

    「等再开机的时候,就是新的开始了。」她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像安慰般。最后看了一眼显示屏——Arrive   at:   London   Heathrow,她戴上眼罩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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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英国的日子无论如何都是乏善可陈的。

    一个自带漂泊属性的人很难在任何一个地方找到归属感,包括所谓故乡。

    新认识的好友每每约她晚上看电影或是周末逛街和看展,她十次里有八次推脱说太累不去;室友在厨房开home   party,她宁可在一墙之隔的卧室里闷头大睡,她不觉得吵,只觉得无趣;同专业的同学相约去酒吧,她只说不胜酒力、转头就在商店里拎了两瓶威士忌回房独酌。

    也不是不爱出门,只是更多时候她宁可自己一个人,即便是需要社交,她也更适应和陌生人之间的社交。

    有时候趁着晚上下课早,出地铁站时正巧是夕阳西下时分,她会迎着光的方向漫无目的地走走停停,也不拘走哪条路,反正等想回去了再打开地图查路线就是。

    有时候是在逛商店逛累了的时候,随便坐在卖场门口停车场的石墩子上,若有流浪汉或是过路人碰巧在一旁,她会有意聊上几句,在兴致缺缺时也可以毫无负担地截断话题并道别。

    她也独自外出旅行。

    每隔一个周的周四,她便会掏出地图,随心情圈出一个陌生城市,而后是定火车票、查攻略,并在周六清早轻装出发。她的游览顺序也相当固定,花两三个小时粗略地走一遍景点——对于景点她其实并不太感兴趣,更多地是抱持一种「来都来了」的心态在打卡,而后寻一处教堂或是墓园,再不济也是一处水边的长椅,呆坐着打发剩下的时光。

    有几个城市真真儿地让她十分喜爱。

    比如圣安德鲁斯和卡迪夫,因为有海,像她的家,也像何与的家。坐在海边时她总在想,她的心之所在就在某个彼岸,尽管她看不见,但她的心本就是笃定而明亮的灯塔。

    她从国内背了四五条烟到英国,是她和何与抽惯了的那款。

    每当她被作业和论文折磨时,至少还有熟悉的烟草味道陪伴在侧——虽然,在她完成学业回国之后立刻同何与义正言辞地表示再也不抽这款烟了,因为它是“论文味”的。此为后话。

    非说有什么期待,那大概是她近乎诡谲的生物钟——每天早晨4点起床,晚上8点准时躺在床上。

    这样的话,每天醒来时正好是北京时间晚上8点,幸运的话能跟何与说上三四个小时的电话再洗漱准备上早课;每天入睡时则是北京时间中午12点,正好是何与午休时间,即便是听她说一些诸如上午又背了几个单词、在workshop里又得到了什么文书的新思路等家长里短,她也甘之如饴。

    爱情,听起来既大又空且不可捉摸,落到生活中无非就是「陪伴」二字,而陪伴讲究一个实时性,若是该在时不在,事后弥补再情真意切也不过是捉襟见肘的安慰,聊胜于无。

    因而纵使相隔万里,她也决意凭一己之力跨越时空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