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透明的城堡
22 透明的城堡
次日，尚未完全休整过来的何与在方圆一顿软软糯糯的又亲又抱下依依不舍地告别了梦乡。 何与睁开惺忪的睡眼，对上的就是方圆水灵灵又雀跃的眼睛。 无事献殷勤，非jian即盗。 但神思并不清明的她此时显然并不想动脑子。 “怎么这么高兴？”晨起的声音略有些沙哑，却又不带任何防备，让人且喜且怜。何与用力一框，把方圆带回到自己的怀抱，又伸出手掌把怀中人的脑袋往自己的肩上摁了摁。分明是耍无赖要让她陪自己再睡一会的样子。 “嗯……”方圆舒服地哼了哼。谁让她总是拿不讲理的何与没有办法，偏偏她又觉得很受用，还觉得这样的何与很是可爱。 “等下我带你去见两个人，好不好？别睡了嘛……”方圆把头闷在她怀里，瓮声瓮气地撒娇。 何与试图让自己灵台清明些，再睁开眼后，垂眸打量着怀中已被勾起睡意的人儿，那迷迷糊糊的样子让她一时兴起想要逗弄一番。 “带我去见谁？是那个你连着带了三年早餐的前任，还是那个对你念念不忘的青梅竹马，还是那个……”随着嘴角勾起，何与的声音越来越轻快。 “哎哎哎，你打住啊，瞎说什么呢你……”方圆眼都不抬。就知道逗她玩儿，有那么好玩儿吗。 何与轻笑，紧了紧怀抱，见怀中的人儿乖巧地蹭了蹭，心里又柔软了几分，“好啦，说正经的，带我见谁？” “我的两个好朋友，之前跟你说过的。我想介绍你们认识。” 何与一转脑子就知道方圆说的是哪两位。方圆从小到大人缘虽好，真正走进她内心的不过寥寥数个，能被方圆称为“好朋友”的更是少之又少。除开在其他城市不得见的，不过就是那两位了。 “为什么介绍我们认识？我记得其中一个长得很好看，你说的。给我介绍桃花呢？这么大方。”何与邪邪地笑着望她。 “你这人真是！”方圆不乐意了，吹胡子瞪眼作势就要起开，被何与一把框住又拉了回去。 “介绍美女给你认识你还不乐意？你得对我感恩戴德。”方圆惯是伶牙俐齿，恼羞成怒也不忘嘴上逞逞强。 “乖，我想听你说。为什么把你的朋友介绍给我，嗯？”带着鼻息的尾音蛊得方圆只觉得溃不成军，方才的气势一时间消了大半。 “因为……”她莫名有些羞怯，“因为，你是我爱的人，他们是我的好朋友，我当然要介绍你们认识。因为……因为我想让你参与我的生活，多了解我一点。” 得到满意答复的何与捧着方圆的脸颊就是一个响亮的啵唧。 ------ 四人约在一家江边的咖啡馆，坐落在江畔五六米高的石台之上，从岸边拾级而上，一棵茂盛的百年榕树稍稍挡住了江风和水气，让此处多了几分堪比世外的僻静来。 当方圆牵着何与推开挂着风铃正叮当作响的木门，便看见两位久未相聚的朋友早已等候在那，像是上一秒刚窃窃私语着什么，见她们进来又一时噤了声，两位友人眼角带笑不住地打量正杵在门边的方圆和何与，目光落在她们紧紧牵着的手上又是一笑。 “咳咳……”方圆有些尴尬，牵着何与走近，顿了几秒，“你……坐吧。” 但话音未落，方圆却瞥见身侧的何与不知何时已经大喇喇地扯了把椅子坐得像个大爷一般，而方圆的那把椅子也已被拉出，正停在她一屁股就能稳稳坐下的位置。 何与此时正撑着头笑着看她，见她久久没有回过神，又伸手抚了抚她的腰，安抚她坐下。 对面的两人面色纷呈，对视一眼，显然是憋着笑又不敢笑的样子。 “第一次见你这样。”友人A一开口就是正中方圆七寸的调侃。方圆自己也觉着奇怪，从进门到落座只觉得内心砰砰作响，却愣是想不明白怎会如此紧张，见个面而已，何至于此。 神游开外的她甚至没顾上怎么回敬这句调侃，只是呆呆地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最后还是何与担负起破冰重任，起身给两位友人乖顺又俏皮地倒了两杯水，再给方圆和自己各倒了一杯，四个人才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当然，聊的都是从前方圆和两位友人在中学的趣事。 “以前我们那个班主任不知道是不是眼瞎，老觉得我跟她是一对儿。”友人B用下巴指了指方圆的方向，话音刚落又觉得初次见方圆的对象、此等说辞恐有些冒犯，因而又友好而俏皮地瞥了何与一眼，算是让对方安心的意思。 方圆一听这事儿就来劲了，恢复了往日唯恐天下不乱的乖张模样，“哎你还说呢，她撺掇历史老师在课堂上阴阳怪气我俩，我可都记着呢。前两年我过生日，她大早上给我发微信祝我生日快乐，都这么多年了这是良心发现了？我可不给她这个面子，当下就不想理她……” 友人A恍然大悟：“难怪我记得有天晚自习她依次把你们两个叫到办公室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 什么「学习为重、其他事情都靠边」。噢对，还说什么……所有人里面她最看好是你。”最后一句是对友人B说的。 “可不是。”方圆翻了个大白眼，“我后来去的，她跟我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方圆清咳两声便开始模仿那位班主任的神态和声音：“XXX，你是所有人里我最看好的一个。”也不知道那位班主任是不是把这种鬼话对所有人都说了一遍。 “其实在她的眼中我们都是棋子，你说当年高考省状元也好，top2也好，她到底在意的不是我们当中的谁，而是只要有人站到那个位置上她就满意了，来年她就能顺理成章带最好的班。”友人B语气里有鄙夷，其余二人听罢也笑了笑。 …… 一旁的何与默默聆听了许久，直到这番吐槽接近尾声，她伸手揉了揉方圆的头发。从三人开始谈论这位班主任起，她的目光就一直落在方圆身上，看着方圆一改往日谁也不吐槽、谁也不得罪的完美面具，她觉得她还是更喜欢如今的方圆，张牙舞爪，爱憎分明。 她知道自己看人的眼光不会出错，她向来只喜欢个性鲜明的人，和自己一样个性鲜明的人。 “都过去了。”何与温柔地劝慰着。不是让她原谅，不是让她忘记，而是让她放下无意义的仇怨。 人似乎总要背负些什么走过人生漫漫长路，但背负无意义的仇怨除了徒增重担外并无任何其他好处——就算是报复，也落不到对方身上半分，只会伤了自己。 她的方圆在遇到她之前的人生里已背负了太多，她只希望她的方圆在今后可以活得轻盈一些，再轻盈一些。 趁着四人局的中场休息，两位友人去洗手间，何与拉着方圆坐在咖啡馆门口的长椅上，两人并肩无言，手中香烟的火星时明时暗。 “有你真好。”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方圆眼中的水光似有若无。 “怎么突然向我表白？”许是那句话过于突然，何与一边愣神一边笑出了声。 “以前……以前难受的时候，我总会在纸上写「知足常乐」，但写再多也无法真的说服自己。我觉得我自己是个怨气很重的人，我一直都觉得。” “我没有办法知足，因为我总觉得我什么都没有得到过，爸妈的事情也好，刚刚你听到的学校里的事情也好，所有这些事情都是。但所有人都在要求我懂事，要求我体谅，要求我宽容大度。但我也……很可怜的，凭什么所有人都要我去体谅。”她有些哽咽。承认自己的脆弱耗费了她许多勇气。 “我觉得我的童年里，有规训，有责任，有妥协，有体谅，有换位思考，有学着做个懂事的大人，有不给别人添麻烦，有考上个好学校为学校、为家里人争光……这是他们希望我做到的，我觉得我有做得很好，你觉得呢？”方圆苦涩地笑，“我从前以为，我可以就这样到成年，到中年，到很久……但我越长大越知道，恐怕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一直没有学会，并且哪怕错过了这么久已经没有人能够教会过去的我了，我依然需要自己教会自己，才能过好一生。” “是爱。你需要学会爱和被爱。但你不是一个人，你现在有我了。”何与截断了方圆的话，笃定又温柔。 “是，我知道。” “你知不知道你很特别，我看不透你。大多数人在我眼中是透明的，他们一个表情或是一句话，我就知道他们的弱点或是他们在图我什么。但我看不透你。” “你刚刚跟我说了这么多，让我更了解你了一些。对于这些人这些事，你怨恨过，假装过，忍耐过，这倒是让我觉得你终于像个活生生的人了——但，你始终知道这些并非正解，这很难得。人嘛，总是很容易因为脆弱而自我放纵和颠倒黑白，说白了都是为了让自己好受一点，譬如我，譬如你爸妈。但你没有，你痛苦是因为你始终在自我拉扯。我其实很想问你，你为什么不让自己好受一点？” “我……不知道。大概是因为……不能连我都欺骗我自己？” “嗯……你确实很特别。很多人自卑，很多人自信，也有很多人自大，但是很少人像你一样……你的自我始终被圈得紧紧的，从来没被打磨过，甚至没被发现过。但我总有一种感觉，你内在的自我很干净，很坚定。” “这样吗，我还以为你会说我没有自我。” “你有的。任何人都有自我。你只是……需要发现它。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那句关于「窠臼」的话？” 「你就那么喜欢你的窠臼吗？」 “记得。” “我当时那句话有点太难听了，你别介意。你就像是给自己的四面八方垒起了又高又厚的城墙，你这么多年来在做的，无非就是不断地加厚、加宽它们，因为你恐惧，你害怕这个世界会伤害你。某种意义上，你的造墙技术一流。但是，你的城堡没有天花板，所以风雨来临时，你的城墙一点用都没有，依然是风吹雨淋。” “那我是不是应该给我的城堡加个天花板？” “不是。就算加上了天花板，就算建成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城堡，但它只是个空壳子，内里什么也没有。你不知道吗？” “……嗯，我明白。” “你啊……” “我突然有种感觉，你像是《三体》里面说的「破壁人」，对不对？你拆了我的墙。” “是，我是拆了你的墙。那么你现在感觉呢？墙被我拆了之后，世界有像你想象中的那么可怕吗？” “其实没有，我觉得……虽然还是会害怕，但也没有什么不好。” “你需要走出你的城墙，舍弃你的墙，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如果你永远只是在造墙、造城堡，那么你永远都只会是在危机来临时缩在角落瑟瑟发抖而无能为力的那个，你甚至不知道墙外发生了什么。哪怕什么危机也没有，只是风吹草动，你都会害怕。你需要彻底舍弃你的城堡，半分造墙的心思也不要再有，走出去，用真实的你去面对这个世界。” “你知道你为什么没有什么朋友吗？——不，你先别着急反驳，你先听我说。你的城墙固然隔绝了危险，但也隔绝了伙伴。你放弃了主动寻找伙伴的机会，连半分可能性也没给自己留。你仅有的朋友，多数是机缘巧合穿过了你的城墙来到了你身边，这不是因为你有多优秀、多值得，也不代表他们有多了解你、多适合你，仅仅是机缘巧合而已。而有能力、有心力拆掉你的墙来到你身边的，我猜，恐怕只有我吧。” “你为什么会费心力拆我的墙？” “哈，一部分原因是我天然地就会被脆弱又特别的人吸引，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我的征服欲——你很难搞的，但没有挑战性的事情我不感兴趣。至于其他原因，你可能要感谢你自己，还有，是命运让我们相遇。” “感谢我自己……的什么？” “感谢你生来就有干净而坚定的内里——我这么情绪多变阴晴不定，只有在你身边我才能感觉到安定，你是我的定海神针。至于别的嘛……可能还要感谢你的脆弱和不完善，哈哈。” “照你这么说，我这些年遭的罪倒也不亏，等来了个你。” “嗯，你有我。但是你要知道，没有人可以永远陪你待在城堡里，且不说可不可能，至少我不愿意。你和我说过你不喜欢拖油瓶，我也不喜欢。而你，你这么独立又要强，想必也不愿意自己在原地打转。你只不过是迷茫了太久，我也只不过是替你的父母师长推了你一把。他们本该在你小的时候就让你明白这些的，但……犹未晚也。” “你会一直在吗？——不，我是想说，我会努力长大，你会陪我吗？” “我会陪你长大。” “那，你会一直是我的同伴吗？会不会有那么一天，我和你……兵戎相见？” “我不知道。如果……但在那之前，我会一直是你的同伴。” 江风徐徐，吹开了浓密的树梢，也拨开了久久笼罩在方圆心头的浓雾。 朝闻道，夕死可矣。方圆这样想着。本以为这段已经足够冗长的对话已经结束，她正要作势起身回到室内，却被何与伸手摁住。 四目相对，何与锐利的目光直直地看进方圆的心里，她抿了抿唇，郑重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和你要兵戎相见，我希望你那时已经成长得足够强大。而且我希望你……不要放弃我。你不要放弃我，我只有你。” 一阵微风吹起了两人的鬓发。良久，方圆温声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