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火锅

    方圆选了家火锅店。虽然已经过去了几天，但心里的一团乱麻丝毫未减。

    “我穿这个去行吗？”方圆望着倚在门边的何与开口问道。

    “穿你喜欢穿的。爱穿什么穿什么，管这么多。”何与撇了撇嘴，方圆看到了她眼底将翻未翻的白眼。

    在过去的几天里，方圆时时在想，这顿饭会是个什么样子。

    修罗场？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不过听何与的意思，自己可以只顾着干饭没错吧。算了不想了。方圆晃了晃脑袋，企图把乱七八糟的思绪晃到九霄云外。

    方圆对何与有着非同一般的信任和依赖，但凡是何与答应她的，每一件事都做到了。即便是她没有明说的、为难的，她也能如神来之笔一般心照不宣并照顾得十分妥帖。

    在他们相识后的最初两年，方圆不止一次当面盛赞何与，并对何与的妖妃体质认可得五体投地。她知道何与的玲珑剔透并不只是对自己如此，当然她也并未在此处钻牛角尖，即便是有风言风语说道二人关系的敏感时刻，方圆也并未有半分其他心思。

    该一起吃饭还一起吃饭，该分吃零食还分吃零食，该一起做的小组作业也从不避嫌。两位当事人甚至还能抽空吃自己的瓜。

    “你听没听人说咱俩有一腿？”

    “我听说了，啧，我跟你有一腿吗？我怎么不知道？”

    这种默契也一直持续到饭局当天。

    三人陆续落座后，按照计划，何与是主角，主角自然应该首先发话。“你去给我拿可尔必思，我要喝可尔必思。”

    方圆本就揣着一颗不安的心脏，听到何与这句带着明确的撒娇意味的话更是惊掉了下巴，像是不确定般，方圆抬眼观察何与的神情，果不其然看见何与嘟起了嘴，一副骄纵的大小姐的样子。

    她瞪大了眼睛直直地瞅何与。

    「你搞我啊？」

    「听不懂话吗，去拿可尔必思。」

    两人目光交错间交换了此番讯息。

    方圆刚走出几步，何与又发话了：“哎，你怎么回事，你不问问人jiejie要喝什么吗？不懂事。”

    方圆回头，忍住了石化在原地的本能，摆出已经刻在基因里的完美微笑面具问对面的人：“好呀，你喝什么？”

    对面的人干笑两声，道了句“都可以”，方圆像是得了了不起的赦免令抬脚就往饮料区走去，走的同时还没忘了要保持步履轻盈和端庄，好叫旁人都看不出自己的慌张来。

    “咕咚咕咚……”浓稠的汤底随着气温的升高冒着泡。

    方圆是一个非常优秀的演员，说了扮演干饭人的角色，就演得全心全意。耳边何与和对面那人一直在说些什么，但她们的声音似乎很远也很模糊，堪堪略过耳廓就消散在火锅的热气里。唯一入耳的就是汤底沸腾的韵律，时轻时重，时快时慢。

    似乎是第一次，方圆对自己的童年家庭生活有了不一样的观感。如果没有那么多年在沉默的餐桌上锻炼出来的全身心放空本能，恐怕今天这关也不会好过；如果没有那么多年戴着完美面具的经历，恐怕不等对面那人发难，自己的失态就足以在心上再添几道名为「丢脸」的伤疤。

    但是放空的方圆并不是饭局上的局外人，这一点还是多亏了开启了全新模式的何与。

    “你吃牛rou，我知道你一向是爱吃牛rou的。”何与把涮好的第一波牛rou全数拨拉到方圆的碗里。

    「怎么全给我了，这样不好吧。」方圆心里这样想着，有点为难的神色落在何与的眼里，只是一瞥就已明了。

    “没事，你先吃，还有呢。”

    “好~”方圆向何与报以灿烂的微笑，是真心的微笑。

    方圆在这一瞬间内心似是一怔，记忆与现实似乎出现了重叠。方圆想起了之前每次和何与两人一起吃食堂的情景，两人各自点不同的菜落座之后，都会给对方分一半，对方给自己还一半。明明只付了2个菜的钱，却次次都能吃到4种菜。

    像这样给彼此夹菜的场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密密麻麻地存在在记忆里的呢？

    每一个场景都是那么相似，又是那么的鲜明的不同。以至于在当下这个时刻，方圆对何与给自己涮rou的行为没有丝毫不安，就像是他们曾经做过的无数次那样稀松平常。

    何与在看到方圆的微笑的瞬间也有一怔。虽然不是没有见方圆笑过，但每一次她都会在内心小声感叹，有时候则是当面夸赞：“你笑起来真好看。”

    特别是在这个本该是修罗场的饭局上，何与无论如何也无法将眼前这张放松的、真心的、快乐的面庞与那天夜晚压抑的、苦涩的、无措的面庞对应起来。

    何与知道方圆不爱羊rou的膻味，就做主和对面那人分食了羊rou；何与知道方圆并非不爱吃虾，只是不喜欢上手剥虾，遂把每只虾都剥得干干净净码到方圆的盘子里；何与知道面对那人，方圆内心依旧多有为难，因而每句明明是对着方圆的问话，何与都堂而皇之地接了话茬替她作答。

    「你什么都不用说，找间你爱吃的餐厅，你吃就是了，别的不用管。」方圆想起何与说的话，真是言出法随，好手段。

    一面感叹和佩服，另一面心里也不由自主地柔软了几分。甚至有几个瞬间她都忘记了在这场饭局原本的面目里，自己该是如坐针毡的那个。

    方圆当然也没忘记，二人如此这般的互动落在对面那人的眼中会是另一种风情，对面人眼神中的闪躲、越来越频繁喝水的动作、越来越简短的对话……无一不透露着不耐与无措。

    饭毕，何与望向方圆：“你去一下洗手间。”

    方圆有一瞬的疑惑，「是我脸上沾了什么还是身上沾了什么吗？」

    但对上何与那不容拒绝且认真的眼神后她明白过来，「你这是要把我支开？」

    何与目光沉沉，一双眼睛依旧钉在方圆身上，是在等方圆起身。向来从善如流的方圆也顺坡下驴，起身离席。

    她没有去洗手间，只是在饮料区漫无目的地晃。等到掐着点差不多时间，方圆缓缓回去，在绕过最后一个遮挡视线的柱子后，方圆的目光便急忙地在余下那二人之间来回逡巡。

    “在说什么呢？”走近后的方圆自然没有忽略何与从容而又凌厉的气息以及饭桌上已然一边倒的气压。

    拱火这种事情方圆向来是乐在其中，因而这句问话也俏皮得好整以暇。

    何与给方圆让了半个身位让她落座，没有回答方圆的问题，但又显然是把刚才方圆错过的问句又重复了一遍：“你刚刚说，你觉得她和另外几个人都挺符合你心意的。另外几个怎么符合你心意了？”

    方圆自然没有错过何与话里饶有趣味的「另外几个」。好家伙，这是套出了什么话。毕竟是吃瓜吃到自己头上也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主儿，方圆自然也把目光落在对面那人的面庞上，柔柔的目光里没有一丝攻击性。

    对面那人低着头，面上的不耐似是已经到了临界点，并不打算接下这个话茬。

    “哈……”何与发出了一声自然的轻笑，“那你不如直接说她最符合你心意嘛。”说着的同时还微微抬起下巴指了指方圆。

    这一顿饭既不像想象中那般惊心动魄，其余韵也不像想象中那般哀婉凄厉。直到和何与已经并肩离开许久后，方圆才回过神来。

    按理说这是一场无疾而终的情事，按理说这是一场复仇般的饭局，但设想中的种种情绪和感受——遗憾、痛苦、难堪、留恋——没有半分存在在心底。

    许是感应到方圆终于停止了放空，何与开口问道：“现在是什么感觉？”语气里是一如既往的无波无澜。

    “没什么感觉，说不上是什么。唔，应该是「空虚」。”

    何与点点头继续说着：“很多不入流的文艺作品在刻画复仇的时候，总是想当然地觉得复仇后是疯狂的大喜或大悲。但今天你复仇了，虽然是在我的帮助下，你也亲身感受到了，复仇过后，是空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