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玫瑰城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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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 一个看起来颇为强壮的青年灰奴抬脚把自己的桶踢向默尔,坑洼的铁桶砸在他身上发出一声巨响,然后又在地上叮叮当当翻滚了好几圈,把里面几块散发着恶臭的烂布甩得到处都是。 “这里,还有花园那里,所有石砖都要擦。” “明天一早女仆长就会来检查,给我把地上每一条缝隙都用手扣干净!” 默尔低垂着头,捡起那个锈迹斑斑的铁桶,逐渐昏暗的暮色掩去了他的表情。 “死聋子,你听到了没有?”青年灰奴扬起拳头想要打他,结果牵扯到自己背上的伤口,于是只好龇牙咧嘴地骂道:“要是再办错事害我挨打,你就死定了!” “行了,你都快把我们也震聋了!”其他灰奴催促道,“快走吧,都这个点了,你还想不想吃饭了?” “呸,晦气的东西。”那个青年灰奴朝默尔啐了一口,也跟着人群离开。 他们被卖到伯爵府已经快一个月了,尽管同为没有人权的贱奴,默尔还是因为双性的身份受到了同胞的排挤,他们不让他在统一安排的矮房里休息睡觉,不允许他跟他们一起吃饭,还经常把手头的脏活累活都甩给他干。刚刚那个青年就总是仗着自己高大强壮,频繁地把最辛苦的工作强推给默尔,但今天上午默尔没有听清他的要求,把东西送错了地方,害他被女仆长用鞭子狠狠打了一顿,这才在晚上又被围堵刁难。 默尔对此没有什么反应,他在此之前已经被发卖流转了许多户人家,无处不在的歧视和欺辱对他来讲是很自然的事情,双性的身体天生瘦弱,反抗那些男人对他并没有任何好处。他先是回到花园里,艰难地搬着沉重的水桶浇灌花田,把自己今天的工作做完后,才开始一遍遍投洗那些肮脏的抹布,跪在地上擦拭小径上的石砖。 繁星点点,月光皎洁,初夏的夜晚惬意又凉爽,默尔一个人弓着身子刷洗着这条看不见尽头的石板路。因为额上的汗滴总是掉在地上,每一块石头他都要反复擦上很久。 这座庄园太长时间没有清理,砖块与砖块之间夹杂着许多杂草与碎石,默尔用手一点一点把它们抠出来,然后再用指尖裹着抹布,仔细地把里面的沙土清理干净。 这条路最终通往花园深处的凉亭,他还没有擦完一半,指尖就已经磨破了皮。 鲜红的血从指缝滴下来,默尔惊得抖了一下,赶紧把手在自己破烂的衣服上抹干净,再埋头把那染了脏血的石砖擦了又擦。 双性的存在是上帝的诅咒,双性的血更是被忌讳之物,若是让人知道他把血滴在花园的地缝里,他肯定会被赶出去的。 虽然默尔在这里依然会被许多人刁难欺负,但起码庄园的主人并不吝啬给奴仆的口粮,即使是他,好好干活也能有一口饭吃。他已经二十八岁了,作为平均寿命只有四十左右的双性灰奴,如果再被扔回奴隶市场,那些黑心商贩大概率会因为他卖不出去还浪费粮食,而直接把他活活打死。 想到这里,默尔就干得更加卖力,其他几个手指也陆续破裂流血,他不得不一边擦拭一边不停用水冲掉那些污血。 光是活着就已经如此艰难了,他并没有什么精力再去悲叹自己可怜的命运。 其实默尔不是他的名字,但人们都这么叫他。 默尔,意为不详的黑鸟,厄运和不幸的使者。 但这些厄运从来都只发生在他自己身上。 他一出生就被遗弃在贵族人家的马棚里,没有任何灰奴愿意承认自己生下了一个双性的孩子,后厨一位好心的佣人婆婆偷偷抚养了他,并在去世后让他接替了自己在厨房的工作。 十七岁那年,庄园的子爵夫人阴差阳错地看上了他,非要让他当男宠侍寝,即使得知他是双性后也依然坚持不休。这其实是很好理解的,因为那时他真的长得太好看了,他银色的头发比女人还要柔软,浅灰色的眼睛泛着月亮一样宁静澄澈的光,他虽然是个灰奴,却比她睡过的每一任情夫还要迷人万分。就这样,他被送去调教了身子,在种种不堪的折磨下学会了如何伺候女人,却在侍寝前一晚被夫人的其他男宠按着头撞进了火炉。 他的头发和眉毛被烧焦,血和脓混着柴火的灰烬从额角流到嘴里,半边脸都是血淋淋的,闻声赶来的子爵夫人被吓得尖叫不止,当天晚上就把他发卖了。 因为是双性,还被人弄破了相,他在不同商贩手里流转了好几次,最终有奴隶主叫他留起长发遮盖伤疤,然后把他廉价卖给了一位偏远镇子的乡绅地主。 雇主是个喜欢收集古董玩物的单身汉,后院有一大片土地全是花田。花匠的工作辛苦又磨人,他在这里劳作了好几年,除了经常会被克扣口粮,需要勒紧腰带苦熬之外,总体也算过得去。 直到他无意撞破管家和男仆互相勾结,他们将雇主的藏品偷偷典卖,然后再用赝品以假乱真。他们明知道区区一个双性灰奴,是没有胆子敢去举报的,但他们还是把所作所为公然嫁祸于他。 雇主厉声质问他把东西藏到了哪里,默尔摇着头百口莫辩,他被毒打了一顿,满脸泪痕地解释着并没有人相信的真相。他被人一左一右架起身子,老管家戴上一副坚硬的皮革手套,嘴角挂着不屑的微笑,一掌一掌抡在他的脸上,直至他昏死过去。 等再醒过来的时候,他就已经聋了。 不出意外地他又被发卖回了奴市,商主发现他几乎丧失听力后简直暴跳如雷,又马上隐瞒此事并以更低的价格把这个赔钱货打发给了别人。 他在不同的奴隶贩子手中来回流转,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耳朵似乎恢复了一点,但最多也只能听见些许微弱的模糊声响,即使是面对面的距离,仍旧需要对方提高音量。 为了让自己好卖一些,默尔努力辨识着人们的唇语,他已经尽量减少了自己在沟通方面的障碍,但仍旧成为整个市场公认的棘手货色。又是许多年过去,就只有那个小女孩愿意带他走。 因为有过花匠的经验,来到这座伯爵府后他仍被分配到后院的花园里劳作,伯爵的花园里种满了带刺的玫瑰,打理起来是十分麻烦的事情,女仆长将这偌大的花园交给默尔一人处理,目的就是为了不需要跟他有过多的交流,巨额的工作量足以让他从早干到晚。 已经是深夜,默尔在花园尽头的凉亭里擦拭着最后几块石砖,背后突然冒出来的人影吓得他差点跳起来。 伯爵小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看样子她刚才已经叫过他,可他却没有听见。 她似乎也想起他的耳朵有问题,并没有要因此发怒的样子。她的视线最终停在他鲜血淋漓的十个指尖上,默尔惊惶地将手指蜷缩起来,记忆里那些责难让他恐惧得不知所措。 金发碧瞳的贵族小姐抬起手来,默尔下意识缩起身子。 可她并没有打他,反而掏出一枚手帕。 [怎么弄的?这么晚了是谁还让你在这擦地砖?] 她小巧可爱的嘴唇上下开合,默尔读着她说的话。 瘦瘦矮矮的女孩弯下腰,把手帕塞到他手里。默尔眼看着自己的血瞬间就染红了那雪白的真丝绸缎。 他有如惊弓之鸟般从她身边弹开,重新跪在离她好几米远的地方,像不知道痛一样砰砰把头砸在地上。 “对、对不起,对不起!” 伊丽莎在瑛国的北方出生长大,自从工业革命后,整个北部地区就不再依赖灰奴作为劳动力,生活中也很少能见灰奴的身影,她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那么害怕,又为什么要这样惶恐地给自己道歉。她随手捡起飘落在地上的帕子放回口袋,并对他说:“已经擦得很干净了,回去吧。” 那灰奴迷茫地看着她,伊丽莎怕他没有听清,又提高音量对他喊了一遍:“回去休息吧,我会跟女仆长说不让她罚你的。” 他不能让伯爵小姐把话重复第三遍。默尔肩头一抖,马上垂首回应,他迅速捡起所有东西,像逃一样匆匆离去。 庄园里其他灰奴排挤他,不让他在寝房休息,花园的角落里有一处快要坍塌的矮棚,据说是老伯爵生前圈养的猎狗的窝棚,他一直都缩在这里勉强安歇。 他透过木板的缝隙往花园里看,刚才跟他说话的伯爵小姐一个人坐在凉亭里,微凉的晚风吹起了她白色的裙摆,将单薄的睡裙卷起一层玫瑰般的花边。 伊丽莎?埃塞克。 默尔抚摸着自己脖颈上的金属项圈,那里清晰地雕刻着她的名字。 他听女仆说她是在母亲意外溺死后才第一次回到这里,把他买回府里没几天就又参加了老伯爵的葬礼。 她是个可怜的孩子,即使是在奴隶市场上也被人敲诈欺骗。 其实那天他是被奴隶主故意推到她车轮下的,那jian商早就知道会有位贵族人家的小姐来购买奴隶,为了让她能在此驻足片刻,他甚至不顾他可能会被直接撞死在马路上。 虽说其他灰奴的价格还算合理,但他,并不值十个金币。 他是被上一个奴隶主用二十个铜币才勉强转卖掉的。 他不敢告诉她她正在被人欺骗,在目光短暂相交之时,默尔在她美丽的眼瞳里看到了那一瞬间的善意和怜悯,这更让他深刻地察觉到自己的污秽与不堪。 她一个人在亭子里静静坐了许久,冰冷的月光将她的影子拉扯得孤单又细长。 看得出她是喜欢这些玫瑰的,但她并不去折摘那些花朵,只是寂寞地抚摸着它们的花瓣。 因为庄园里的人都知道他耳朵听不见,所以在他面前的谈话就很是无所顾忌。老伯爵曾经的女仆们总是在背地里议论这位陌生的伯爵小姐,她们说她的母亲是个人尽可夫的妓女,她作为不光彩的私生女,连自己真正的姓氏都不清楚,不配得到老伯爵的家产;她们说她是个北方来的野丫头,长相寒酸,举止粗俗,完全没有一点贵族的样子。很显然,她的女仆瞧不起她。 默尔讨厌那些女人这样说她,这些恶言恶语让他觉得很难过。 他不敢说自己想回报她那天或者今晚的善意,这不是他这个身份的人应该奢望的事情,但他还是决定要把凉亭附近的玫瑰种的再茂盛一点。 这样她晚上再来的时候,眼里的景色会比现在更美一些。 她后续又在夜里来过几次,都是孤单一人,可当玫瑰长得没过膝盖,变成一片浓密的花海,她却再也没有来过。 女仆说,她被一个北方来的男人迷得颠三倒四,像个荡妇一样跟那人夜夜缠绵。 默尔隔着花园望向她所在的宅邸,茂盛的玫瑰在他身边围成了一堵厚重的城墙。 这样就好。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起码,她现在不再是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