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气氛一瞬间凝至冰点。

    谁也没再说话。

    过了很久，陈名忽然笑了。他盯着符青的双眼，似乎试图从其中看出某种情绪，而后忽然如释重负，他点点头，转身，重重阖上门，说着：“符青，你最好，别后悔。”

    别后悔。

    爱别后悔，恨别后悔。

    符青掐灭烟，插上门锁，后背紧靠在那上面，深吸一口气。她缓缓转头，望向站在原地的邢风，感到无比疲惫，“邢风。”

    “别让我知道。”

    邢风望着她，听见符青一字一顿说着，“瞒好点儿，别让我知道想骗什么。”

    他手指颤抖，想去抓对面人的衣袖，却被她不露痕迹地甩开。

    符青第一次在他眼底看到难过。

    那就是承认了。她咽下心间的酸涩，不敢再去看他，于是猛地扭头，说道：“我不会爱你，所以你可以骗我。”

    她慢慢俯下身，拾起散落在地上的白纸，手轻轻抚去沾在上面的灰尘，递到邢风手中，笑了，“你也不要喜欢我。”

    “不然你就没办法继续欺骗别人了。”

    符青离开了。

    她没再去看邢风的表情。他是开心或者难过呢，有没有一丝谎言被戳破的内疚感呢，对她是否也曾犹豫过呢。

    算了，符青总是这样告诉自己。

    他们很久没见面。

    明明在一个那样小的村子里。

    世界就是这样奇妙。

    符青呆着无聊，于是自学编程，大概这也是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的一个好理由。捧着自己那台旧mac靠在宿舍上铺，随手摆弄了会儿，刚发了会儿呆，屏幕暗了。

    想起这台电脑，还是前几年上大学时候，放暑假，她在外面做家教赚的。因为一直没怎么用，所以和新的差不多。

    不过在京华做家教确实赚钱，她算是数一数二师范类院校的学生，学历就就跟拿着个金卡似的。滴滴，到哪里刷，都有人买单。

    回忆点儿往事，感觉自己的人生，似乎还挺有趣的。

    于是大半个月过去了。

    高考成绩也出来了。

    符青开始陆陆续续接到学生的电话报喜，还有的家长，跑到她和黄翰宿舍楼下送土鸡蛋，说自己家孩子够上一本分数线，多亏了有符青他们这些好老师。

    方绅算是来的晚的。那晚她在宿舍弄自己刚买的简陋健身器材，就接到了他的电话，那头还急促喘着气，“符老师，我数学考了，一百三十二，我以前做梦都没想过。我爸下不了床，托我给您送点儿家里的东西，您可千万别嫌弃。”

    “行啊你小子，恭喜。”符青从地上跳起，套了件大背心，蹬着拖鞋急促推门而出，“马上，等我，当面儿说。”

    门口站着皮肤被晒得黝黑的男孩儿。

    方绅手里提着塑料袋子，对着符青傻乎乎的笑，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将手中的东西递给她，“符老师，这是我家里自己种的，您别看样子不好看，但都纯绿色。”

    符青摆了摆手，接过黑色塑料袋，外面还残留着水滴，她空出手拍了拍自己学生的后背，指了指旁边的石凳，“坐，都是干净的，以前我和你们黄老师总坐这儿。”

    方绅平静着呼吸，看着符青和平时完全不同的打扮，没深问，只是轻轻笑了，然后忽然说：“老师，记不记得我和你说过。其实，我这些年，一直特想去外面看看。”

    “您也知道我家这个情况。我爸这些年，病越来越严重了，所以我肯定走不了太远。”

    符青动作一顿，只听见对面的人无比平静继续道：“我想着，就去市里面读大学，离得近，能经常回来。我也和我姑说好了，念书的时候，她在这边帮着照顾我爸。”

    “你姑？”符青疑惑，这么久了，也没听说方绅有个姑姑，从哪儿冒出来的这是。

    他嘴角噙着苦涩的笑，“连您都不相信。”方绅抬起手，向符青比了个二，缓缓道：“一个月给她两千，她帮我照顾我爸。”

    “没钱，哪儿来这么多亲人？”

    后来方绅说了很多话。

    符青只觉得脑袋里嗡嗡声越来越响。她试图听见风，却只感受到一股比死还安寂的平静。

    方绅笑了笑，最后说：“如果以后有机会，我一定会去一次京华，我听很多人说，京华的路很宽，都是平直的，就跟电视里一样。下过雨之后，裤腿上也不会溅上泥泞。”

    “好。”符青扭过头，眼泪猛地滴落，“到时候，我带你看升旗。”

    “谢谢你，符老师，那我回家了。”

    符青笑着冲他挥手，看着他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夜色中。

    她一个人流了很久的眼泪。

    恍惚间，符青似乎看见，那个少年，笑着和她讲起，“我特想出去看看。”

    画面一转。

    那个少年擦着眼角的泪水，强颜欢笑，“等以后吧，以后一定去一次京华。”

    符青攥着那个黑色塑料袋站在路灯下，脊背发颤。

    她好像听不见风声了。

    下雨了。雨滴落下，拍打着窗，碰撞，持续而绵缠，似乎在作着某种交响。

    符青忽然觉得这条乡村的路好长，长到，无论去哪个地方都可以称作是遥远的距离。这条路又是短的，短到，哪怕是一句流言，都能精准传到每一户人家的耳朵里。

    她觉得身边的一切都真实得可怕，让自己觉得陌生。连如今的陈名，都让符青开始怀疑，他们是否真的相识了那么久。

    房檐开始滴雨。

    那条大路变得泥泞。

    符青皱眉，最终还是穿着拖鞋，一脚踏进泥水里。白色的拖鞋沾染上灰黑色的泥水，脚下也黏腻的不像话，她顺着那条路，一直走，一直向下。

    邢风家。

    他家灯还亮着。

    符青敲门，第二声，他就开门了。就在两人对视的瞬间，她看着，邢风那双眼睛忽然亮起来。符青忽然想问他，这些也是可以的表演吗，还是，他对她，也有过一丝心动呢。

    在zuoai时，在换灯时，在抽烟时，在画画时。

    邢风有没有一刻，后悔过对她的隐瞒呢。

    符青忽然笑了，她衣衫湿透，一把将对方拥在怀里。邢风的身体还是冰凉，但此刻她却感到温暖，大概他们心脏贴得很近，而符青感受到了他心脏跳动，无比剧烈。

    他们在没来得及阖上的门口接吻。

    那个吻湿漉漉的，却像是带着委屈似的。

    邢风眼尾颤抖，感受到符青慢慢松开的怀抱。她拉开自己与他的距离，红着眼眶，一字一顿问着：“你还是不肯告诉我，是吗？”

    他的拳头紧紧攥起，几乎整个身子都颤抖。

    “我给你三秒钟。”

    符青薄唇轻启，开始倒数。

    “三、二。”

    邢风忽然低下头，扯过她的手腕，指尖发颤，眼泪瞬间涌出。

    心脏就像被捏爆的柠檬，酸楚流经四肢百骸，连呼吸都觉得难受，仿佛有一层巨大的塑料罩子闷着，头脑发昏。

    符青盯着他，最终，扭头，颤抖地说着，“一。”

    “算了，你赢了。”

    符青转身离开。

    她忽然不想再见他了，这决定就在一瞬间。

    符青离开之后，去了村口的饭馆，找了陈苏。饭店早就关门了，但陈苏家就在旁边，平房，小独栋，灯还亮着，还没等她敲，就有人推门而出。

    两人猝不及防对视。

    陈苏拍了拍胸口，轻叹了口气，笑道：“符青？是你啊，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是谁，下雨天大晚上的，往我这儿跑。”

    她看出符青表情不对，但也没提，只是拉着她进了浴室，丢了两件干净的衣服给她，“先洗澡，别感冒了再传染给我。”

    符青终于笑了。

    于是轻松道：“知道了。”

    “喝不喝酒？”她洗澡的时候，陈苏朝着浴室故意喊了声。

    过了一会儿，浴室里的人，隔着哗哗的水声，答了句，“喝！喝啤的。”

    倒是巧了，洗过澡之后，雨也停了。

    陈苏拉着符青跑到她家房顶上，两人拿抹布把上面擦了好一遍，累得够呛。符青无奈，不禁调侃道：“姐，实话实说，你是不是，想拉着我给你家搞卫生？”

    陈苏愣了一秒，然后点头承认，“不然你以为，是因为在楼顶喝酒有氛围感？”

    符青接过她递过来的冰啤酒，抽出烟，点了一支，刚想给陈苏，对方摆摆手拒绝了，“不抽烟。”

    “咋？”符青叼着烟笑，模样不像什么好人，“村里不抽烟的还真少。”

    也不知道当时怎么看出符青是个好人的。

    “符老师有阅历？”陈苏打开一瓶啤酒，接着茬。

    符青点点头，笑着应，“实验高中的厕所，就好像炼丹炉，整天烟雾缭绕的，你是没见过。”

    “从那时候起，把你给带坏的呗。”陈苏和她碰杯，调侃着，酒瓶子叮叮咣咣作响。

    符青仰头看见月亮，若有所思道：“姐，今晚的月亮挺圆。”还未等她下一秒的抒情，就被对方丝毫不留情面地打断，“哎哎哎，千万别跟我搞什么，谈恋爱被人甩了那一套的说辞，我可不想听。”

    烟雾缭绕，空气中带着下过雨的湿润，夹杂着酒精味儿扑面而来。

    符青一下觉得心情好了不少。

    “我又没要和你说。”她嘴硬，不想承认。

    陈苏却用一种看智障的关怀目光望着对面的人，无奈道：“符老师，你都要把‘我失恋了’四个大字贴在脸上了，还能再明显一点吗？”

    “你再说我不和你玩儿了。”符青佯装起身，却被陈苏一把攥住，她忽然开口，说了句不知道算不算是句安慰的话，“行了，不逗你了。”

    顿了顿，陈苏试探性问道：“说吧，谁啊？”

    “肯定不是咱村儿里的吧？”

    见对面的人仍在持续沉默。

    她瞪大眼睛，故作夸张道：“不会吧，符老师，村儿里哪有能配得上您的啊？”稍作停顿，陈苏自顾自说道：“就不说别的，单就长相论，我已经觉得没有了。”

    “就除了那个邢家那个...”

    话说到一半，陈苏猛地回过头，不可置信地望着符青，脱口骂了句，“cao？”

    然后，跟见了鬼一样，符青忽然笑了。

    她默默吐了个烟圈，然后点点头。

    “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