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虚明之境

    “狐郎……”

    女子见无央进来，拖着伤躯往里瑟缩了一下，两眼盯着他肩上露出的刀尖，泪眼婆娑恳求道：“狐郎别杀我，我还有用的，求您跟昙姬求个情，您要什么我都答应……”

    说着扯下自己的衣裳，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一边匍匐着想扯住他。

    无央心下一惊，一阵脸红心跳，略微转首，一道杀意瞬间袭来，少年举刀侧挡，一股墨绿的恶臭汁液眨眼喷了一地。

    “栽下种子就要杀我们了么！自从这臭婆娘占了尸山便想着法子盘剥我们，如今倒好，命都不肯留了，烂臭婆娘怎么还没去死！”

    地芒逵不似紫菟这般软弱，但因受了伤，动作到底慢了许多，几个回合下来，已被无央砍得壳甲碎烂。

    “老子如日中天的时候哪有你个sao狐狸什么事，凭你也想杀我！”地芒逵全身覆甲，又非人身，只似活动的分裂龟壳般铺地行动，即使没了战力，仍不肯轻易罢休。

    “你个sao狐狸爬了太玄阴君的床，如今又上了昙姬来耀武扬威了？我呸，破烂几把什么玩意儿，敢不敢放老子出去单挑！”

    砰！

    无央忍无可忍，一刀把他压制在地，怒道：“你嘴巴放干净点！”

    “你几把干净，我嘴巴就……干、干净，哈哈哈哈哈哈——”

    无央一时脸都青了：“我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那你是什么，兔儿吹箫给爷摇的吗，嘿嘿嘿嘿——”

    无央怒火攻心，自知多说无益，微微敛目，再抬眸已是满面肃杀，一个念头忽然蹦了出来——诸邪妖魔……他们是最不值得同情的魍魉魑魅，死不足惜！

    刀尖没入地芒逵的甲rou，墨色的汁液不断汩汩涌出，又被弦月般的弯刀吸食入体，刀身渐渐泛起猩红之光，地芒逵的整个躯体也在瞬间皱缩起来，最后竟被赤红的弯刀吸得了无痕迹，无央深色的碧瞳也在一瞬间亮如蛇镜一般，散射着幽绿的星芒，不到半刻，地上只剩数十枚发黑的骨节。

    “狐郎……狐郎求你了，放过我吧，我会很快养好伤杀人的，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纵是无央也看得出来，她就算想动手只怕也没了气力，冷道：“你……闭眼吧，我会让你走快点。”

    “不要……啊啊啊……狐郎，狐郎，求你了求求你了，我还没活够，我还能杀人……”

    如今一听到“杀”字，他的眼皮便突突直跳，满脑子都在告诉自己：他们是妖魔，是妖魔，是妖魔！

    掌心却止不住地颤抖。

    “狐郎，别杀我，我可以把您伺候地舒舒服服的，留我一命，留我一命好不好……”

    ……

    ——无央，不这么做，你将来怎么跟着主人？

    妖魔……死不足惜……那你……又算什么呢？

    嗤！——

    长刀入喉，婉转的哀求刹那变成哧哧的呼响，很快，寂静包围了他，睁开眼，除了九十八枚冷石般的骨节，洞中已然空空如也，扬手一挥，无央提刀麻木地走出洞口，胸口也似剜下了一块。

    ——狐郎……狐郎……别杀我……

    唔！

    蓦地睁眼，这已是他被那紫菟妖惊眠的第六夜，白夭在无极渊壑留下了“暗礼”，他们也可借机休整些时日，虽然白夭对他的表现颇有些不满，但看在主人的面上，待他倒也丰厚，只是那个求饶的身影却像在他脑海扎根了一般，迟迟挥之不去。

    相识日短，他并非与这柔媚妖女有什么纠缠，只是那一日后，他总感觉在她身上似乎看到了什么，究竟是什么，他却说不清，道不明。

    休憩不安，无央干脆延长了打坐时间，一边磨合对冥水支脉的掌控，阵眼之争才刚开始，他已觉得煎熬，只不知将来还有多少身不由己，思及此，他蓦地有些红了眼眶，想主人，也想曾经在神山上的日子。

    晏青山下，一隙虚明。

    层峦叠翠，青林濡墨，红衣魔姬与龙君盘宙已在翠浮幽谷第五重僵持了数月，冥玄自知再这么僵持下去有弊无利，设下血阵后便大赦阴煞小鬼们下行取食，养精蓄锐，而在晏青西侧的山脚之下，便是一道绝佳的藏身之地——虚明境。

    此地表面看起来不过是一条极其狭长的弧口地缝，地缝裂腹极深，其下却连绵分布着数十个天坑巨木，半近神天半接阴冥，而在此地，生存最久分布也最广泛的则是两个特殊的灵木族群——云杉族与腐兰族。

    因这条地缝的缘故，天坑中的十二个时辰几乎都分成了光明、阴晦、黑暗三种形态，尤其最大的几个坑洞都聚在一处，最早便是齐唤作“虚明洞”。

    但不知是否因为此地不上不下的尴尬境地，此处修行的生灵也生来介于阴阳之间，既可积行正阴功，也可修行上阳法，里边人或也因此养成了墙头草的个性。

    几千年前，云杉与腐兰两族的妖民因法力不强，总被外来的妖魔欺凌，恰逢当时青帝公整肃晏青边境，有意招揽他们，主事虚明的云杉老祖干脆举族率领妖民们向天境投诚，做了神籍在册的仙灵一脉，虚明洞因此改名为虚明境，妖王也被封为虚明神主，背靠天境，此处才终于过上了安生的日子。

    偏偏好景不长，上一任虚明神自觉养硬了膀子，不愿仰人鼻息，忽就在某日宣称叛回阴冥界修行魔道，铁了心与天境决裂，彼时冥水已被封印，青帝子青缘也已坐上帝君之位，怎容他放肆，立刻便派盘宙等人带兵镇压了下来。

    不久便传出了虚明主君暴毙的消息，晏青“顺理成章”把年纪尚小的小虚明子扶作了新君，且这位还被青缘收为了挂名的徒弟，时常需要进入天阙修行学习，匡正思想。

    然而，主君墙头草般倒了一遭，虽然最终掰正，底下妖民终究动了心思，不少人开始“思源”“正位”，打起了抛弃阳修的盘算，新青帝却也没那么多架子，摆平了大的便算了事，因此虚明直到今日，仍未完全平定下来，民众们想修仙的继续修，不情愿的便又捡回了老本，也有一不如意就两头捯饬、各不能就的……

    正因此地龙蛇混杂，冥玄战乱中藏伏此处，自然也没什么顾虑，两种瘴雾一合，再分不出敌我。

    雾霭中，先行的鬼刹们正探着脑袋快速逡巡，寻找合适的落脚崖洞，落定之后，山顶隐藏在深林中的各类阴鬼方倾巢而出，下境觅食。

    红衣女子兀自站在洞口，敛眉一阵思索，忽而抬头，望着那狭长的一隙光亮渐渐眯起了眼，一线天明径自延展，如锥如针，撕裂暗壳。

    倒也难怪晏青会打虚明的注意，裂缝几乎跨越了东晏下方整个南北，如若不是自家“门槛”，那便是拦路的陷阱，神仙们想伸脚出门，都得看看家伙带够没有，免得一不留神便遭了暗手。

    尸山夹在北玄与晏青之间，离虚明倒也不远，穿过地缝深谷便能到达，只是不论在哪，互不友好的交界之处往往都没什么生息，鬼刹们扫荡一波，便更加清净了。

    下界靠近裂缝的光明处，青葱的景象虽然不比上首的天境，倒也算阴冥里相当生机盎然的地方，戴着翠帽的褐色石岭连绵起伏，或幽或暗，都是小鬼小妖藏身的好去处。

    几只觅食的鬼怪似乎发现了什么，围着一个山麓聚首涌动，冥玄从高处瞟了一眼，底下似乎有个什么正在和它们对峙，鬼怪们有意玩弄，也没立刻下死手，只不停徘徊着似在挑衅，她也没当回事，悠悠转身隐入黑暗，再不留意。

    忽然，一点熟悉的震荡敲在胸口，冥玄脚步一顿，回身望去，注意到异样就是从那群鬼怪们玩闹的方向传来的，“猎物”情急之下动用了什么，才教她忽然有了感应。

    怪了，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幽微的指令将它们喝退，雾影散开，冥玄看清了被围住的东西——一只黑影小鬼，在他右手，居然还拿着下界少有的君子剑，黑影的左手中指与食指中间拈着一枚菱形金瓣，正被他举过头顶不停比划，嘴里喃喃不休，耀眼的光芒时不时从他指间射出，如同夜色里最夺目的星。

    呼——裹着云雾的鬼怪们突然散去，刚才还在手忙脚乱的黑影愣了一下，一个声音响起耳侧，直将他吓了一跳——

    “这东西是你的么？”

    “唔？？？”他左看右看，寻不见人影，心跳飞快，忙把东西往怀里塞，谁知左手竟完全不听他使唤，自顾自便抬了起来，一径也将他吊上了半空。

    那声音接着道：“放心，不为难你，只要你如实回答。”音声幽幽细细，似乎是个冥间女子，黑影只是不断挣扎，连续呼喊了两句。

    来人耐着心思又问了一遍，他却死咬着偏不肯说，那厢静了不到半晌，稍一停顿，影子忽然散为黑雾，那菱片也脱手掉落下来，只是黑雾散开的同时，向上又伸出一只触手把东西迅速裹了住，兜手转下，便往石缝遁去。

    “想逃？”

    ——这次，他全身都不听使唤了。

    “唔！放开我！”影子小鬼仿佛被人勒住颈子的小兽一般拼命划动四肢，问话却跟聋了似的，丝毫不肯屈服。

    “你不说，我就来猜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