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冥窟（一）

    一红一白两道身影移动迅速，倏忽便来到了一个巨大的天坑之中，天坑口径低斜，上方各种僵树巨木盘根笼顶，枝条也是形状怪异，纠缠组结成一张虬劲的网，其间弥漫着紫黑色雾障，微弱的光线从细碎的枝叶缝隙漏下，如同散射的银练，光雾缱绻缠绵，留给坑内的，一半是星，一半是夜。

    身处其中，一只狐狸一个人，似乎都和一粒微尘差不了多少，洞xue深邃处，黑暗浩瀚无边，坑底不时哗哗作响，听起来像是暗河在涌动，无央跟着前方的红衣没入漆黑，视线很快适应，立刻看到了浑水中堆积露出的森森白骨，还有部分新鲜腐烂的兽尸，随着水波摇摇晃荡。

    越往里走，空中便愈发阴冷潮湿起来，洞中各个角落陆续闪现出或白或红或黄的成对光点，同时还伴有沉沉的兽类低吼声，挤压着本就不安的气氛。

    女子蓦地停住了脚步，冷冷打量了一会儿，轻道了句，“无央，别动。——都出来吧，正好，本君的小鬼们可饿得紧呢……”

    “吼！”

    “哄——”

    ……

    几声嗷叫响起，嘈杂声陡然逼近，无央正待动手，忽听耳边嗖嗖几道风响，兽吼立刻转为了争斗时的暴击声，随着一道道腥臭的血雾气息传来，嘶吼渐渐都变为了濒死的呻吟——

    在他们身侧，有东西正在进行着最疯狂的剿杀。

    “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么？”

    无央有些愣神，忽然反应过来她是在跟自己说话，摇了摇头：“不知，主人，这是……”

    “是我以前的府邸，”她的声音有些慵懒，“我看看，‘御冥清府’四个字哪儿去了，这么个好地方，我一走，可都给这些废物糟蹋干净了……”

    无央咽了咽口水，明白了这儿便是数千年前冥玄姬在北一段的据点——冥窟。

    “走罢，里面还有呢……”

    无央紧跟着她飞进黑暗深处，本以为会遇到什么阻碍，没想到一路畅通，只有偶尔萤石透出的微光显照出的鲜艳血色，昭示着这里正发生着什么。

    风声过耳，他感觉到他们已经往上飞了不少距离，空气也不再那么阴寒潮湿，窟洞空间变大，出现了不少断口壁xue，这些明暗不一的孔洞如一个个窥探的眼睛注视着他们，又像陈列的格笼，静默等待主人的挑选。

    女子停在了中部一个犯着紫光的洞xue口，无央看到洞巷内侧，立刻警戒了起来：“主人！”

    冥玄摆了摆手，看上去毫不在意。

    紫光映照下，四只满目猩红的青面鬼刹挡在他们身前，凶光煞煞腾腾，完全堵住了去路。

    无央刚待动作，刹那间，鬼刹们忽然齐刷刷垂下了头，侧首立于洞壁两侧，中间让出一条略微狭窄的通道，似乎……在迎接他们。

    身前之人默然抬足，一径悠悠穿了过去。

    无央屏息提神，擦着两边蒸腾的杀气疾步跟上，她继续说道，“这里便是主窟，以此处三层横洞为界，上面是天卿的鹰xue，下面是地卿的石府，如今他们都不在，你可以随便挑一个住着，不过，建议你暂时别去下面的好，幽晚对她的领地设了不少防界，我也记不清哪些是要命的了……”

    话音刚落，少年背后更冷了一层。

    “你这兽主当得实在窝囊，阴不成阳不就，最顶上也别去了……看你在灵曲待的地方，这你应该也明白……往后我也会让你多动动手，把水脉控制住，到时才有你的可为之处……”

    “是……主人。”

    “这里前半段是从前炼药的集生殿，并无什么危险，不过简陋一些，你若不介意，倒可以选择这儿……”

    ……

    走了不知多久，她停了下来，“洞府的情况我都告诉你了，我的阴煞只会夺命，不会管事，内洞里留了一些招降的小妖，你可以按我说的安排下去，这段日子我需闭关，里外的功夫就都交给你了。”

    无央愣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这就要挑起担子了，心头惴惴，应了个“好”。

    冥玄看了他一眼，含笑道，“若是遇到摆不平的，可以告诉我的阴煞，我自然会知道，若有不能对付的家伙，也可以让它们出手……最要紧的——学会祭你的刀，吸收血怨供养支脉，你才能变强。”

    无央微微颔首，心下仍有些不安，看她的意思，倒像要在此长住，问道：“我们……不先和昙姬他们会合么？”

    冥玄微微挑眉：“急什么，你跟她很熟么？”

    无央急忙摇头，“当然不是，我……我就问问。”抬头看到她所在的洞室，咦了一声，“怎么这儿如此亮堂？”他们不是还在地下么？

    “你往顶上看看？”她怡然转身，坐在了偏隅的一副石凳上。

    无央这才发现，这个洞内虽然因为久无打理布满了蛛丝絮网，却能隐约看到许多朦胧的彩斑光点——明珠蒙尘，大概说的就是这种场景了。

    女子轻一挥手，整个洞xue立刻焕然一新，蛛网厚茧全部消失，顶部的光亮也终于显现出来——只见石棱尖锐的洞顶中央，鬼斧神工般堑着一枚硕大的彩目萤石，方才氤氲的光点乍一失去遮挡，立刻闪耀出异常夺目的光芒，洞壁四周直被映得潋滟斑斓，五光十色，但因洞顶较高，乍一看去，竟似一轮华月高悬空中。

    “此处名叫望月窟，是我旧时的居处，取这名字，就是因为洞顶这块无光自照的玉石，看着就跟月亮似的，这也算我洞府数一数二的一个地方了……”

    无央仰首看了一会儿，迷离的宝光如同一只纤手，温柔抚过心中的忐忑，竟让人有种仍在天境的错觉，他定了定心，又问了几个问题，便去办她所说的事。

    冥玄望着他离去的洞口出了会儿神，余光瞥到洞壁上的八个兽首小架，略微一愣。

    那八个小架均为沉香木制成，经年不腐，两个一组分作四排垂直布列，相隔皆是两尺，原本应是承着什么物件，此刻自然已空空如也。

    冥玄看了半晌，随即收回了目光，指尖触摸到冷硬寒凉的石面，一时百感交集——

    两千年了么……她总觉得，自己好像才刚离开了一会儿而已。

    看着曾经坐过的石凳、书写的石案、躺过的长榻……旧时记忆一一唤醒，滚滚如流，盘旋于脑海，虽然已经没有了前簇后拥的一众小妖小吏，也再没有任何曾经熟悉的面孔，但有一种感觉是不会变的——

    一种……归属，却忌惮的感觉。

    斓光照人，静谧中，两道黑云瞬间出现在她的眼前，依旧是垂目乖伏的模样。

    “不见了？”不知他们传达了什么，女子忽然拧起了眉，“大概……它也恨上我了罢……”

    白衣少年离开望月窟，根据女子说过的准备在上下都走一遭，大致熟悉熟悉，整个洞府左转右看，到处都是xue窟深洞，若不经指点，大概是要困死其中走不出的，或许因为这个原因，越到洞府内部，洞室也保留得相对干净齐整。

    转了一阵，不知不觉走到议事主洞，此处显然更加宽阔，看上去足以聚纳上千生灵，石壁的雕琢也精细许多。洞顶上方，修饰过的流岩如蝶翼飞展，色泽古朴，下方石几石案座次俨然，排列有序，一排石阶叠到最高处，便是孤零零一个王位，红珊瑚的造型颇显得独特异类。

    台阶底部，中庭位置上聚有一池涌动的浮光犀泉，应是活水，潋滟水光照得满室恢宏如幻，教人心神徜徉。

    如今所有座位都是空的，包括石阶顶端的独座，无央一时兴起，爬到最高处，坐上了象征威势的主君之位，想借此感受一下自家主人当年的盛景。

    从此处俯瞰下去，一洞水光跃荡，一点一滴都尽收眼底，孤高的君位竟有些不近人情般的清冷，一想到下面有人时，乌泱泱的眼色全盯着自己，无央不免有些发怵，立即跳了下来。

    接着又去看了一遍她口中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地卿宝巷，果然，每个洞窟都由奇晶玉脑雕砌而成，循着玉髓深深看去，似有魂动之感，无央一时叹为观止，却都不敢太过靠近。

    上到鹰xue领域，背阴一侧则是无边深崖，据说是当年天卿防御出入的xue口，所见只有阴云与妖风。

    ……

    看过一圈，无央大概也有了了解，对比之下，即使普通的小洞小窟，或奇圆深渺，或灰白皴皱，也都有别致之处，才发现妖魔居住的地方，倒也不似自己想象般的阴森可怖。

    至于他自己的居处，无央其实也不挑什么眼缘，只在离她近一些的集生殿便可，走遍了冥窟，便要返回去点人。

    无央一时算着来路，偶然转过一个窄小的洞口，想起来似乎这里刚才只被她提了一句——“俘了人关押的地方……”，他初到此地，对什么都有些好奇，忍不住又转进去看了一眼。

    只见那洞口虽窄，里面竟藏着一个极其巨大的溶洞空xue，洞深直径皆百丈有余，且前后弯曲，不知通向哪里，黑云缭绕下，他正奇怪这里怎么有一条灰色的地下河，忽又觉得不对，定睛一看，顿时一阵头皮发麻——

    整个崖底，川流一般遍布一色的不是别的东西，而是密密麻麻，已经腐青的如山骸骨！

    一眼望去，骨坑全然看不到尽头，崖壁上还挂着不少形状各异的残缺骨架，有的焦黑如碳，大抵是被烧过，有的灰青发白，带着淤紫，不知是受伤亦或中过毒……整个洞底已看不见一点露出的石柱与地面，更不得知，底下究竟多厚多深。

    偌大洞xue，一缕魂烟都无，到了今日，已经是个死得不能再死的寂灭之地了。

    无央不禁打了个寒噤，颤巍巍把伸出去的脑袋缩了回来，“阴冥界”三个字更在他心中跌破了数道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