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姣狐（一）-香绕岸曲歌梦景

    后山，寝殿。

    未及夜深，虚影再次出现，两个人规规矩矩，依旧只有一只手的牵连，且肩不挨肩，一个比一个躺得板直。仪卿默默叹了口气——知道的以为她嫁了真君，不知道的，还以为嫁了个黄符小鬼。

    “想说什么？倒也不必一直藏在心里。”虚影突然开口，和那人声音并无不同，只是更虚弱一些。

    仪卿毫不客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虚影的语气更微弱了些，“怕是……不能。”

    仪卿大为不满，“那能说什么？”

    “陪你……解解闷吧。”

    “我闷的就是你不说呢？”

    “你还没问，怎知我就不说？”

    仪卿轻哼一声，“真的你去哪了？”

    “中天，昆仑。现在大概，也想着你。”

    仪卿心尖微颤，想起白天阿箜的话，试探道：“我从前……很教你头疼么？”

    虚影停顿了一会儿，笑意浅浅，“大抵是有一些，不过，倒还招架得住。”

    “和现在这个我比呢？”

    “差不多吧，你刚来，未免还有些拘谨。”

    仪卿嗤之以鼻，“我怎么没觉得……那我当年，又是什么样的呢？”

    “这个嘛，”他似乎想了想：“——遮天蔽日，毫不留情。”

    仪卿更加闷闷，“这算什么形容？”

    “你说的话，做的事，都是如此。”

    “要不今后我温柔一些？”

    他默然一阵，淡道，“……不敢奢求。”

    “……”

    一早，天方破晓，无央已化作了人身坐定炼神，今日气息格外舒畅，不到半个时辰，便觉体泰心舒，通体都轻快了许多。微风袭来，白衣翩跹，一个声音也在数丈之外飘进了他的耳朵。

    ——小狐君，我们可不白帮你，有空帮忙松点儿土、修修枝，不麻烦吧？

    呃……无央随即收心，收拾一通起了身，扭头化作兽形，恢复了没心没肺的傻样，乐颠颠跑向林子里。

    空荡荡的莲叶下，一双眼睛瞪得溜圆，望着那渐小的白点一动不动。

    远处很快传来了花魅嘤嘤的娇嗔，一贯理不饶人：“叫你半天不应，还以为又喝醉了呢……”

    ……

    方才的少年如同昙花一现，面庞柔和至极，看不见一处棱角，怀春少女般俏丽的模样，简直不输桃花本体的花魅，修行有成的生灵往往都爱以人形之姿示人，相貌出众者尤甚，她倒纳了闷，这小狐狸遮遮掩掩，还怕别人看见么？

    话说回来，这真的……是只公狐狸？

    青影飘飘荡荡，浮想联翩，慢悠悠潜下深水，过了不久，又自娱自乐，追着气泡淘淘上浮，水面上响起闷闷的人声，教她愣了一下。

    “池君大人大量，这是狐狸给你赔罪的，您消消气，我不是故意冒犯你的哈……”

    ……

    等了一会儿，青影浮上水面，狐狸已然离开，只见一束扎好的瑶草并十几颗菩提莲子，正静静躺在岸边的礁石上。

    山道间，无央仍未停步。

    林中窸窣声愈来愈紧，无央止住脚步，抬头望天，这才发现，山中竟然下起了小雨。

    雨滴银针般迎面戳来，顺着他光滑的皮毛滴落泥土，丝毫不沾，阴云弥漫，很快，小雨变成了大雨，无央闭上眼，感受着雨水的洗礼，只觉一阵惬意。

    絮语嘈杂的山林须臾间安静了下来，仿佛一张密实的篷帐掩盖下所有声响。

    仪卿站在长廊下凝望天际，微微蹙眉。无央离得远远地抖落了雨水，方才靠近，忽听她道，“连这里的天气都受到影响了么？”

    “什么？”

    仪卿点了点他的小脑瓜，“这雨如此古怪，你没感觉到么？”

    无央歪头看了一会儿，晃了晃头，“有……吗？”

    “莫不是你修的全身禁闭的术法，阴气这么重，一点感觉不到？”

    “唔……”无央面色微窘，揶揄道，“好像……是有点儿……”脑门儿被风一戳，仪卿笑道：“哪儿是一点，傻狐狸。快过来，我定定神，别教人靠近。”说着手心已经拢住了一块系着玄带的方印。

    无央快步走近，一边道，“这雨也是冥水的原因吗？毕竟，离得这样近……”

    “八成是了，这边临着的是西四段，据说已经无主，究竟本源仍在，若没点威力，天境也不必费尽心思防着它了。”

    无央愣神点头，若有所思。

    冥水流域一共分为九段，倒非天境有意如此，而是当年称霸此水的首代魔主冥姬唯恐再有强灵出现与自己相争，遂与八位非同源的妖兽定下君主之契，将冥水分成了九段，一段一主，以冥姬为尊，这几位每一个单拎出来，都是大杀十方的恶戾邪神，九兽之名便由此传开。

    冥姬本身占着北一段的源头，且拥有最原始的主宰之力，势力巩固后更是肆无忌惮，后来作恶太甚，被天境共同讨伐，终死于玄帝之手。死后残念化生花婴双子，继承了邪源之力，其中女婴冥玄姬又在多年后成为祸世恶首，遂有定水之战，冥水被五方封印，也正是这个时候，九兽中半数域主也被一并铲除，剩下几位潜伏颇深，至今再未听到有什么动静。

    “若是无主，冥水不会再长出一个来吗？”

    仪卿刚一坐下，被他逗得笑出了声，“哪有这么容易，一个想要脱颖而出，可都是残杀万千生灵换来的，现在封印锁着，煞气只能自涨自消，天境也不是干看着的，比起新主一主，只怕还是那些藏起来的老滑头威胁更甚。”

    风雨潇潇，无央缩了缩脖颈，嘟囔道，“……那倒也是。”

    仪卿凝神，不再言语，无央摇着尾巴乖乖守在一旁，偶尔伸一爪子，调戏入亭避雨的鸟雀蝴蝶，自得其乐，玩了一会儿，正兴致聊聊，忽有一道残影从眼前闪过，定睛一看，却是一枝桃花抛在地上。

    不远处，花魅勾着个玉瓶正朝他招手。

    无央回头看了看自家主人，长而白的大尾巴微微一晃，瞬间变成了两，再一抛，一条狐尾便落地化作了只“小狐狸”，欢天喜地向林子里跑去了。

    两处不误，无央颇有些洋洋得意，不一会儿，天色却猛地更阴沉了些，乌云压顶，黑气弥漫，几乎一下从正午变作了日暮，连蕉叶下把盏言欢的山灵们都感觉到了异样，纷纷探出头来。

    寒雨不歇，大家兀自惊疑不定，乌云却又突然消散开来，天光乍现，阴冷消失，雨虽未停，扬起的头颅挨个又缩了回来，且歌且乐。

    ……

    忽然，跟着小狐砸吧嘴的无央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转身凝望，一阵默然，狐尾微微旋动，随即风轮一般现出七条尾花，逐一变幻之后，复归于一。幽深的山林里，七只小狐沿着不同方向跑向山林深处，很快消失了踪影。

    半夜，与山灵厮混完的小狐趴在山道上大喘了口气，眼光迷离，看起来还有些疲倦，一个熟悉的声音唤了他一声，小狐心情不佳不愿搭理，正要跑开，不防被人一下拎了起来。

    “无央，怎么了，你受伤了么？”

    英武少年满身银甲，意气风发，正是灵玦真君的神兽小将云麟，恰好路过，见他气鼓鼓的，加之泥泞满身，着实狼狈，林木丛里还有嬉笑的声音，立刻猜到发生了什么，转头朝林间喝道：“你们一个个又欠收拾了？！”

    呼啦——群鸟惊飞，直唬得池子里闲来吐泡泡的小鱼也呛个不停。

    “没事吧？”

    小狐瞬间清醒，摇了摇头，挣扎着蹦了下来，笑道，“云麟小哥刚回来么？”

    “是啊，你也不必怕他们的……咦，你怎么不走？”

    “我……我还想散散心！”

    “行吧，也别乱跑，崖那边待久了不好受的。”

    小狐仍是乖巧点头，“知道啦！”

    三天后，碧空初晴。

    仪卿缓缓醒来，摸了摸狐狸绒绒的脑袋。

    “怎么样，主人？”

    “能怎么，例行观元而已，莲洲又没有什么影响。”

    无央享受着她的抚弄，呼噜道，“那就好，我们回去吗？阿箜jiejie担心您，来了好几次呢。”

    这可是又一个昭夫人了……仪卿无奈道，“那便回去吧，你若觉得闷，也不必都跟着我。”

    无央哪有闷的时候，嘻嘻一笑，却是欲言又止，跟着她走了一段，忽道，“……主人，真君是不在么，不然怎么一直没看到他呢？”

    仪卿应了一声，轻道，“是有些事，人家堂堂真君，哪有我们这般清闲？”语带娇嗔，显然也有些不满。

    “那主人和真君岂不是才见了一次？”

    ……

    仪卿想了想，闷闷道，“算是吧……”夜里的那个虚影，毕竟也算不得他本人。

    “难道是镇水的封印发生了什么么？”

    步下一顿，女子对上小狐狸天真溜圆的双眼，笑道，“我还想知道呢，你这么在意，等真君回来了，自个儿问问他去？”

    无央瘪嘴道，“那我可说是你叫我问的。”

    脑袋立刻被戳了一道，“胆小鬼，没人顶着，你可得挖个洞一辈子躲里面了。”

    无央讪讪一笑，颇不好意思，往她裙边一个劲儿拱毛。

    “去去，天境比我厉害的多着呢，你赶紧新挑一个满意的定契好了……”

    “哎呀呀，主人，我错了嘛，饶我这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