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书屋 - 高辣小说 - 洞仙歌在线阅读 - 一百零六、矫情

一百零六、矫情

    这样折腾了半夜,十六骨头倒还算硬,没再病倒,反而发尽了汗,总算大好了。

只是这汗流尽了,睡了一天一夜攒下的力气也用光了,十六跟白日强光里的猫儿一样睁不开眼,最后昏睡在李玄慈的怀里。

山中寒湿。

在晨曦的第一缕光中,夜雾在叶尖、石缝和瓦片上凝成薄露,天光还暗着,时辰尚早,深宅里没有任何动静,山深人罕,连敲梆子的哒哒声都听不见。

半明半晦的走廊下,斗篷垂下一角,随着脚步摇曳着轻擦过地面,同色丝线绣的纹饰若隐若现,卷起阵阵涟漪。

少年郎怀里抱着小姑娘,一头散落的乌发被高高束起,乌色之中尤可见一根红绳,似乎还湿着,那红色艳得很,衬着满头的青丝,更显得鲜红如血。

他打横抱着十六,她中衣全湿了,被剥了个干净,再被李玄慈的斗篷牢牢裹住,抱在怀里。

可新浴后的身体被泡得温软白净,如同剥了壳的蛋,润得很,只让人想含入口中抿个干净痛快。

白玉一样的小腿挂在他的臂弯上,软腴的腿rou硌在精实的肌rou上,半隐的月色混着未明的天光,将肌肤镀上一层极光润的颜色,仿若白瓷密釉,小巧的踝骨、粉润的脚尖,在空中一荡一荡,划出暧昧的痕迹。

李玄慈没有将十六送回她房间,而是走向了走廊尽头自己的房间。

进了房,他用足尖撩起床上幕帘,趁薄纱飘舞入空之际,将十六轻轻放在了床榻之上。

等帘帐落下时,李玄慈也上了榻,将睡得昏沉的十六抱进了怀里。

温热的体温,让方才在走廊上受了寒凉夜露的十六不自觉地往他怀里拱,跟个猪仔一样,满头披散的青丝也粘上了他的身体。

李玄慈随手将那不听话的发丝拢在一块,缠在手心,让那凉润的青丝从掌中一缕缕划过,这样玩了许久,也没有烦腻。

可睡梦中的十六被扯了许久头发,终于有些察觉,无意识地撇了撇嘴,嘟囔着翻了个身。

明明是无意之举,可却惹了这个阎王,让他手上用了几分劲,硬是拉扯着十六又滚回他的怀抱当中。

也亏十六累得实在厉害,这样竟也不醒,还老实在他怀里继续睡起来。

修长的手指穿梭在她如云的乌发间,从他唇中吐出无人听到无人听到的低语。

“叫你逃,矫情。”

然后翘起唇角,将自还魂后便独自睡一个房间的十六搂进怀里。

一同大眠到三竿——

微博:化作满河星

待十六病好了,他们便打算继续往屯子里去。

走之前,金展又给了老仆一些银子,数量具体多少何冲没瞧见,但看老仆脸上如同泡开的干菊花一样舒展的皱纹,还有那如医学奇迹一般直起来的老腰,想必那银子的重量必定相当掂手。

得了银钱,大佛也要送走了,老仆明显变得十分殷勤起来,热情地同他们介绍起山中的情况。

李玄慈冷着脸懒得听,十六还在悄悄打着小小的哈欠,只有金展和何冲两位老实人听得认真。

“这山里啊可不能乱走,那些个山野刁民可没什么好瞧的,几位贵人啊还是早日下山去为好,回来时若是方便,不妨再来这歇歇脚。”老仆笑眯眯地冲金展说道。

虽然这话是为了能从他们身上再捞一笔,可何冲还是捕捉到了不寻常的信息,问道:“老人家,如何个不能乱走啊,我们不清楚这山中事情,还希望多指点两句。”

“你们外面来的不知道,这山里有屯子出了事,起了好大的火,又发了病,好多人都被赶走了。”

“这就算了,虽然可怜,可也是没办法的事,但邪门的是,那么多的人,后来一点音讯都没了,若说是全死外面了,也不至于这样连尸首都不见啊。”

“那屯子里有个后生心里有记挂的人,偷偷跑去追他们,想私下里带回来,结果人没带回来,自己还变得疯疯癫癫的,瘆人啊!”

老仆的话匣子开了便合不上,一个劲地给难得的访客讲着这山中的奇闻。

何冲与金展对视了一下,彼此都察觉到其中的蹊跷,连忙细细追问起来,可惜老仆也只是听偶然来这边打猎的猎户说的,再多的也不清楚了。

不过好歹也算一个突破口,众人继续往山里走,打算去那个屯子好好探一探。

一百零七、鹦鹉

山中荒凉,越往里进,便越发觉得寂静,寂静得没有生命的踪迹,只有在苍色之间隐约被践踏出来的石灰色小道,远远散在山间,破开密密麻麻的植被,裸露出山体的一点本色。

一行人孤零零地走在这无人的小径上,他们四人在密林里走了许久才走了出来,又沿着这条路爬了半天,却也没有看见什么人迹。

何冲走在最前面,心里有些沉,踩着一旁山壁上的大石头,跳上高处的松枝,却仍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绿。

他跳了下来,有些忧心地说:“什么也瞧不见,也不知这路走对了没有。”

李玄慈并没有理睬他,径直往前,金展犹豫了下,也还是跟了上去,眼看着就要拉开距离,只剩下厚道的十六等在原地,说道:“师兄,我们没走错,你看这地上。”

何冲也打量起这地来,发现了些端倪。

“你看看旁边的植株,而且你摸摸这土。”十六蹲了下来,伸手在小径中间和旁边都捏了点土,在指尖摩挲。

何冲也学着她的样子,俯身捏了些土,就彻底明白了。

“这贴着地的细野草长得挺盛,杆子硬、生得高的黄花篙却生得歪七扭八的,但是这土,却是中间压得硬实,两边松软。”

十六点点头,“这草折了,定是被过路人踩的。可若是平日里就常有人从这踩过,那也就不会生这些野草了。”

“那就只可能是之前曾有许多人从这边过,所以才把这窄路旁边的黄花篙给踩折了,但也就只那么一次,所以之后野草又长了起来,两旁只被踏过一次的地方,也比常有人走的中间更松软。”

何冲拍了拍手,将手上的土抖落干净,将心中的推测说完,然后直起身来,屈指敲了下十六的脑门,眼睛里挂着笑,同她顽笑道:“不错呀,如今我们十六的脑瓜子也越来灵光了,再过些时日,师兄在你面前,可要被衬得和大飞一样蠢了。”

大飞是十六小时候曾养过的一只大白鹅,个头极大,嗓门也大,脑子笨,除了喂食的十六谁都记不住、认不出,唯独很会啄人,院里的猪都要与它打个平手,那时十六不懂,指望它能飞,所以便取了这么个名字。

这样亲昵的玩笑话,十六表情却有些虚,干巴巴地嘿嘿了两声,何冲有些奇怪,又点了点她的小脑袋瓜子,想再夸夸自家师妹,却见十六突然咽了下口水,眼神愈发有些闪避。

何冲回头,只见李玄慈立于一块青石之上,眼眸低垂,居高临下地望着这兄友弟恭的美好场景。

一股寒气窜上天灵盖,何冲回头看了看自家师妹,再掂量掂量自己剩余不多的良心,还是决定识时务者为俊杰,回头默默冲着那边努努嘴。

师门祖传小号怂包接了师门大号怂包的眼神,也只能灰溜溜地加快脚步,朝前面跟鹰一样盯着她的阎王爷那边走。

不过十六的心虚,倒与师兄的良心无关。

等到了李玄慈身边,他却没多给个眼神,直接转身而去,玄色衣袍翻飞,高高的马尾被红绳束着,却不如它的主人那样骄矜,反而随着步伐跳跃起来,差点甩了十六满脸。

眼睛差点没被头发刺瞎的十六,看着往前走不理她的李玄慈,反倒悄悄松了口气。

然而就在十六高高兴兴跟上去的时候,李玄慈却跟后脑勺长了眼睛一样,冷冷刺过来一句。

“我倒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养了只鹦鹉。”

他回了头,似笑非笑地望着十六,眼睛里藏着浮冰。

十六愣了下,然后才反应过来,气得眼睛瞪得溜圆,这人的嘴,真是毒得别出心裁!

就在一炷香前,十六爬山爬得气喘吁吁,腿脚酸得和六十岁老太一样时,也同自家师兄一样,有些灰心问过同样的问题。

只是李玄慈回答她时,可没她对师兄那般和善。

现在还讽刺她是学舌的鹦鹉!

泥人还有三分性子呢!

李玄慈半天没听见身后有声,回头瞧了眼,才发现这人气得成了个圆鼓鼓的河豚,一戳都快破的那种。

瞧见她不舒坦,李玄慈便舒坦了。

那股看着她和何冲鬼鬼祟祟、勾肩搭背、嘻嘻哈哈的邪火,总算撒了出来。

两人都不说话,只是一个勾着唇,一个闷着头往前冲,倒都走得快多了,剩下金展在身后摇了摇头。

十六是这样子,王爷也是这样子,看来,这两个人离开窍都远着呢,看破一切的忠心好下属在心中默默腹诽了一句。

然后回头冲何冲使劲挥手,招呼他赶紧过来看好戏。

一百零八、招猫逗狗

这条小道荒得连鸟雀的声音都听不见,只有越发浓的苍翠遮掩着视线,瞧不见回程,看不清去路。

十六坚持着鼓了一阵子腮帮子,可惜没多久便牙根发酸,再加上爬山爬得腿肚子打颤,成了露气的河豚、霜打的茄子跟秋后的蚂蚱。

可惜有人不解风情,半点没有慢下来的意思,一双长腿在崎岖山路上如履平地,皂色白底的靴子在石块上轻轻点过,便已隔了不少距离了。

只是每次在十六以为要跟丢了的时候,但总是在转角后又看见那个身影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

跟放风筝一样,手上的线松了紧,紧了松,拽得人的心上上下下。

气人。

十六憋了股闷气,硬是跟着他走了一路,越到后来反而越不肯落下,跟春日里头一茬韭菜一样倔头倔脑从地里往外钻。

剩下垫后的两位看客,在后面不时交换眼神。

何冲看着鼓着气往前冲,却总是被李玄慈不紧不慢地在前面牵着鼻子走的十六,眉毛拧成了麻绳,十分不道德地冲着能撒气的人撒气。”不带这样的啊,招猫逗狗呢?把我们十六当什么了?”

被撒气的金展不知道是不是该提醒何冲,他方才将自己师弟比作了猫狗,所以只能守好锯嘴葫芦的本分,任由何冲泼墨挥毫地发泄怨气,自己则做好那山水景色之外的留白衬托。

山路虽长,在这招猫逗狗的欲擒故纵,和捧哏逗哏的插科打诨中,倒也熬过去了。

等在将满眼的青山苍翠都看麻木了之后,终于在藏着的沟壑里看见了灰瓦的尖尖,他们清晨出发,此时已经昏黄。

人类活动的痕迹,在这片翠浓的山中缺出一片赤裸的土色,泥砌的房子参差地落在其中,正值炊饭的时候了,从屋顶上突起的那么多烟囱,却只是稀稀落落地冒着点灰色的轻烟。

他们还未走进,那股带着腐朽与衰败的气息便先悄摸地从脚底潜了上来。

屯子外的木栅栏歪七扭八地插着,突兀地指向天际,间或还缺了一块,也无人修理,推开栅栏上吱吱呀呀的旧门,锁也锈了,没人来补,没人来修。

四人对视了一眼,何冲之前行走在外,与妖魔打交道的,心中下意识提起了戒备,十六虽没有经验,看师兄的模样,自然也警戒起来。

唯独李玄慈,连剑都懒得抽,足尖一点,毫不留情地将那吱吱呀呀的老门踹了个干净,落在地上溅起不少灰尘。

何冲不好说什么,十六却大着胆子瞪他,低着嗓子说:“小心打草惊蛇。”

李玄慈却轻轻挑了下一边眉毛,“一群蝼蚁,值得我提防?”

十六张了口想还嘴,但李玄慈说的话在她心里转了一圈,好像………确实是这样。

于是他们便这样大摇大摆地进了村。

一路走进去,才发现这屯子荒成什么样子了,土墙斑驳,稀稀拉拉地在墙根落了土,不少院子里圈的地,白菜焉头巴脑,都沤得泛了黄,旁边架起来的藤上长的瓜果却大得沉沉坠着,显见是有段时日没有人打理了。

看着这满眼的荒凉,十六转头望向李玄慈,问道:“咱们怎么找那老仆说的后生啊?”

明明路上还同他生气呢,但遇到了事情,十六便忘了心中的不痛快,坦荡地问出了口,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如今李玄慈在她心中成了那护身的金刚、解难的菩萨,是她有疑惑时,脑中浮现的第一个人。

李玄慈看向十六,想起她一路上鼓着的腮帮子,如今倒乖乖收了回去,眼睛里带上一点愉悦,冲她勾了勾手指。

真成了招猫逗狗。

十六却懵然不知,一脸天真地凑了上去,一下子便被他擒了下巴,还用指尖细细摩挲了下。

她眼睛瞪了起来,跟铃铛一样,李玄慈眼中的愉悦却更加发酵,他看着十六鼓气的傻模样,早就手痒了一路,如果不是要戏耍她,早忍不住上手了。

不待十六发脾气,李玄慈捏着她的下巴转向不远处的一座屋子。

“在那边。”他凑近说道,故意靠过来的呼吸撩拨起十六额上的碎发,挠得她痒痒。

十六忍着痒,不与这般幼稚的人置气,朝他转的那边看,却也没瞧出有什么不一样,于是有些困惑地回望向李玄慈。

“门闩。”李玄慈点到为止。

有了提示,十六再多看了下,便琢磨出端倪了。

“只有这家的偏屋门闩是钉在外面的,主屋的门也像其他院子一样门闩是在里面的,瞧不着。”

十六眼睛亮起来,也不在意这阎王还在没完没了地捏自己的下巴,继续说着推测,“老仆说过,回来的那个后生发疯了,如今这户户都闭门不出,可疯癫了的人不好管束,所以便将门闩改钉在了外面,从里面打不开,人就困住了。”

“还不算笨。”李玄慈笑了下,屈指轻轻扣了下她的额头。

正好就扣在下午何冲敲过的地方。

一百零九、先礼后兵(加更)

在破门而入这件事上,李玄慈从来不是婉约派。

他倒也没有自己动手,一个眼神,干多了各种坏事的金展便点了点头,抽剑从门缝中劈过,门便吱吱呀呀地开了,李玄慈第一个迈了进去。

屋里的狗被惊得叫了起来,但刚叫了两声便被主人喝止,只剩下低低的嘶鸣在喉咙里翻滚。

主屋的门慢悠悠地拉开了一条缝,十六半边身子藏在李玄慈身后,半边身子踮着脚探了出去,但从屋里漏出的一豆灯光有些暗淡,瞧不清人,反而是影子被拉长,残缺地铺在地上。

十六伸出手指头,往李玄慈后腰戳了戳,小声在他耳边撺掇:“要不去瞧瞧?”

李玄慈头也没回,只捎带着刺了一句,“你不是道士吗,此时不该打头阵?”

道士是道士,道士也不一定非得事事胆大啊,十六叹了口气,认命地打算去打头阵,刚从李玄慈身边走过,便觉得头上一痛,束起的发被人拽住了尾巴,差点没给她拽得当场下了个腰。

“老实呆着。”

李玄慈戏弄完人,便松了手,自己上前去了。剩下十六在后面,笨手笨脚地将头发重新梳紧。

何冲与金展默默交换了下眼神,决定作壁上观,不掺和进去,沉默是金。

越是靠近,就越是古怪,那门开了道缝,夜风漏了进去,将昏黄的光吹得摇摇晃晃,地上的影子也忽长忽短,如潮水一般漫过李玄慈的靴尖。

阴影在他身前涨了又退,李玄慈面色没有半分动摇,修长的指尖握住门,一下子撬开了那条细缝。

只是眼前空空,唯有灯影摇晃。

低头一看,才发现昏暗中一双青白的眼睛浮在低处,鼓得像是死后的金鱼,从眼眶中撑了出来,抬头死死地看着他,一动不动。

他连眉毛都没动,继续将门完全打开,更多的光涌了出来,才将低处的人影完全勾勒了出来。

这是个又矮又老的婆婆,面上的皱纹蔓延开来,跟院中枯了的大木深深扎进土里的残根一般,刻进皮rou里面去,一双浑浊的眼球上布满了血丝,蛛网罗布。

“什么人?”她开了口,低哑的声音像破了的风箱,刮刺过人的耳膜。

声音虽有些诡异,可倒也不像魑魅魍魉,十六也好奇地凑了上去,下巴颏抵在李玄慈的胳膊上,悄悄打量起来。

没等李玄慈回答,她便大着胆子回道:“老人家,我们不是坏人。”

十六生得圆头圆脑,这话说得也亲切和蔼,只是这话,配上身边这眉毛发梢都透着恶的李玄慈,便减损了不少说服力。

何冲上前接过了话头,说道:“老人家,我们途径此地,想求个住所暂时歇歇脚,不知是否方便,银钱上尽可谈的。”

他江湖经验多些,想放松屋主警惕,先混进去再说。

可是那老婆婆仍是一脸麻木,深深凹陷的眼窝慢慢转了下,浑浊的眼球看向他,牵扯着干枯的唇,从缺了一颗牙的嘴中,用没有起伏的声音说道:“走吧,快走吧。”

何冲刚想再劝,李玄慈却直接截断了话,尖锐的剑浅浅刺进门板一寸,将门抵得大开,径直迈了进去。

他眼中直接忽视了所有人,只回头望了眼十六,“啰嗦什么,过来。”

屋内一灯如豆,在他侧颜上投下光与影,轻轻浮动着,十六愣了下,轻轻眨了下眼睛,便这样同他一样迈了进去。

金展与何冲面面相觑,于是这先礼后兵,避免打草惊蛇的策略彻底失效,四人便这般登门入室了。

好在那老婆婆虽然说着让他们走,可如今他们进来,却也没有什么反应,反而木然地将门掩好,也沉默着回了屋。

他们进来后,便打量起这小屋,实在是灰败破落得很,角落里结了残破的蛛网,浮皮潦草地坠下来一半,桌上也全是浮灰,屋子的一角隐隐传来股难闻的气味,西面连着的灶房上堆着些不新鲜的菜,一条老狗蹲在床边,耷拉着眼皮看着他们。

既然已经登堂入室,便也没必要再装什么谦逊随和,虽说是以借宿为借口,但李玄慈显然连条板凳都不想沾。

此时还是何冲出来打圆场,问道:“老人家,能否问问侧房里住了什么人?”

那老婆婆却没有听到一样,自顾自地从旁边的几上拿起一碗剩饭,放到那条老狗前面,看着它吃。

何冲又问了几句,却一直没等来回应,老婆婆就像当他们不存在一样,继续做着自己的事情。

“疯了的是你儿子还是孙子?”李玄慈却懒怠做这些功夫,直接开口挑破。

这句话,终于撬开了她的嘴。

那张满是皱纹的脸转了过来,像是有什么真正的情绪从老旧的面皮下撬开一条缝,艰难地调动起她的皱纹,泄露出一点人的情绪出来。

“他没有疯,他是被人害了。”苍老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起伏。

就在此时,屋外传来低沉的嘶吼,仿佛濒死的叫声被关在身体里,就要突破血rou冲出来。

一百一十、秤砣

就在此时,屋外传来低沉的嘶吼,仿佛濒死的叫声被关在身体里,就要突破血rou冲出来。

众人面上一凛,唯独老婆婆像没听见一样,依然是那副木讷的样子,连眼球都没转一下,反而极为平静地往屋外走去。

十六定定看了眼她佝偻的背影,目光在老婆婆的后颈打量了下,悄悄踮起脚跟,凑到李玄慈耳边,冲他耳语了几句。

听完她的话,李玄慈目光亦往那边望,道:“去看看便知道了。”

老婆婆走在前面,将门推开,矮小的身影走入夜色里,瞬间便被吞噬,李玄慈第一个跟了上去,十六则扯着他的袖口,坠在身后当个小尾巴。

昏暗中,只见那老婆婆一会儿便走到了偏屋前,从怀里掏了钥匙将门打开,瞬间那嘶哑又压抑的吼叫再也掩不住了,从虚掩的屋门中倾泻出来,听着有几分瘆人。

不久,又起了古怪的声音,不是人发出来的,倒像是野兽分食、撕扯血rou的声响。

十六的胆子却大,听到这样的异动,第一个就想要冲上去,被李玄慈擒了腕子,捎带着还剜了她一眼,拉到身后,让她老实呆着,自己则向前,走到那扇门前,用剑柄推开了门。

吱哑,老旧的厚木门发出晦涩的摩擦声,随即旋开,门后,则是一副可怖的异人之景。

只见那老太面色痛苦,手握拳作出挣扎的样子,而一个黑影正趴在她颈间,尖利的獠牙深深插进rou里,汩汩鲜血从老旧的皮rou中溢出来,又迅速被吞咽下去。

老太的脚无力地蹬了蹬,而伏在她身上的黑影半点没有停歇,仍然贪婪地从这老迈的身体里吸取着血。

十六忍不住惊呼了一声,惊醒了这吸血的怪物,他猛地回头,一双眼睛在黑暗中如同野兽的瞳孔,迅速聚焦在这几个陌生人身上。

贪婪的兽性一闪而过,他放下手中的老婆婆,嘶吼着扑了过来。

等黑影站直了,才发现这竟然是个人,只是披头散发、满身褴褛,面容也狰狞得很,本来堪算清秀的面目被扭曲得如同化了蜡的假面一样,似人,却又非人。

他的眼球睁得凸出,里面竟有金色斑纹一闪而过,大张着染血的口,朝这边扑来。

李玄慈反应极快,霎那间,雪亮的剑光从鞘中破出,带着凌厉之势,向前面扑来的人刺去,眼看便要刺进去了,那怪人却不闪不避,根本没有理智一样继续往上扑,

这次十六的反应也不慢,她本就拽着李玄慈的袖子,看这情景,一下子死死拉住他。

“等等!”她整个人坠得和秤砣一样,身体都快要往后翻倒,来拖住李玄慈的剑。

李玄慈暗暗啧了一声,干脆回身单手将这缠人的秤砣抱进怀里绑住,让她别再作妖,另一只手依然提着剑,径直向前刺去。

十六心中急切,可她这小细胳膊拧不过抱的这条大腿,只能眼睁睁看着剑继续往前。

却见剑尖在刺进那个怪人血rou的前一刻,突然转了方向,李玄慈手腕一转,在空中剜了个极漂亮的玲珑剑花。

铿锵之声后,却是避开剑刃用剑身狠狠击在那人的肩、颈,又往下啪啪正中膝盖,内力灌注,那怪人几大关节被击,顿时再也动不了了,倒在地上。

他这才收回了剑,看也不看地上躺尸的怪人,低头睨了眼十六,她看得有些呆了,然后才察觉到自己方才在李玄慈身上掉秤砣的姿态有多可笑,难得有些羞愧地移开了眼神。

李玄慈看着方才还聒噪得很的秤砣,现如今就变了锯嘴葫芦,似笑非笑凑低了一寸,低语道:“你到底吃了多少,这样重,我袖子都要被你拉破了。”

说话间,呼吸拂过十六鬓上的碎发,细细软软的发梢微刺过眼尾,有种绵麻的刺痒发酵开来。

再厚的脸皮,也要被他说得发红了。

十六抬手擦了下眼睛,用劲颇狠,将那麻痒的感觉盖了下去,把眼睛里不自觉的羞意藏了起来,才抬头瞪着眼睛同他说:“真拉破了,我赔”

突然想起自己身上的银钱还是从眼前这人的私库里支取的,一下子xiele气,没了叫板的本钱,瘪着嘴换了种说法:“我给你缝好呗。”

她一脸泄气地低着头,没瞧见李玄慈暗暗挑了下眉,唇角挑了一瞬,随即那点笑意又消散殆尽,再抬头时,李玄慈仍是那副冷淡样子,只说了个“好”字,便松了抱着她的手,侧身隐进黑暗里。

底下靴子踩上地上怪人的手腕,一个用力,几乎要将腕骨踩碎,那怪人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叫声,凄厉非常。

身后奄奄一息的老婆婆,此时终于缓过劲来,浑浊的眼睛望向这里,面上第一次现出动容之色,从肺里发出破风箱一样的声音,求他道:“别,别”

李玄慈面上厉色却如流星一闪而过,越发踩得狠了,皂色靴子甚至在上面碾了碾,传来骨头与皮rou厮磨刺搅的声音,诡异极了。

那老婆婆愈发颤抖,似乎有什么活的情绪从这张布满皱纹、麻木的脸上突破出来,愈发哀哀叫着“别”

李玄慈微偏了下头,看着这二人,满意地说:“看来,现在能撬开嘴了。”

一百一十一、子母蛊

夜色渐浓,零星的炊烟都已停了。

矮破的侧屋里,一个似人非人的怪物躺在地上,手腕处古怪地扭曲着,依稀能从那层薄薄的皮肤看见内里骨头的错位。

一双皂色云纹的靴子踩在上面,足尖碾着错位的骨头,让地上的怪人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吼叫。

那声音带着血,在这不大的破屋里回荡,身后的老太面色古怪,似乎有什么情绪想要冲出那层老迈的皮囊,却又终究被麻木的皱纹给禁锢住,最后只剩下满面滑稽。

“说吧,趁他这只手还没完全废掉。”李玄慈轻轻偏了下头,满眼俱是邪气四溢。

那老太缓慢地闭了下眼,终于开口。

“他是我的孙儿阿年,从小在这长大。”

“屯里起了大火,又发疫病,赶走了好多得病的人。他不听话,非要去找阿丰,我看不住他,等再回来,就是这样了。”

“不喝血,就会发疯,先是鸡,再是狗,后来越来越大,所以我来。”

那老太说得有些艰难,语气里的停顿乱七八糟,这么短一段话,却听得十分费力。

不过倒是与他们之前听说的没什么不同,十六继续开口问道:“阿丰是谁,也是这屯子上的吗?”

老婆婆缓慢地点了下头,“阿丰是阿丰,阿丰与阿年。”

这似乎耗尽了老太的力气,她面色灰败地靠着桌腿,脖颈上还有不再鲜红的血凝在老皱的皮肤上。

望着她这样子,十六面色凝重起来,起身便要去察看,半路上,却被那只云纹皂色的靴子拦住去路。

“不怕被咬?”李玄慈飞过去一个半带着挑衅的眼神,戏弄她道:“说不定专挑你这生得白胖的下口。”

十六简直不屑与这幼稚又小心眼的阎王计较,鼓着眼睛说了句“胖又怎么了,都是我辛辛苦苦一口一口吃的”,便要越过他。

李玄慈怔了一瞬,被她逃了,随即压抑住自己要翘起的唇角,也不再阻拦,只是在背后看着她动作。

他看着十六十分干脆地在老婆婆身旁蹲下,只是凑近一看,这老太显得更吓人了,尤其在她靠近后,还突然剧烈地颤了一下。

于是,李玄慈便看见那团蘑菇一样抱着膝的身影顿了一下,然后自以为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挪。

他眉梢眼角的微笑愈发难以抑制,十分幸灾乐祸地继续袖手旁观。

可十六到底是专业的道士,职业素养还是比较过硬的,只清了清嗓子,便仔细查看起老太的伤痕。

细细检查了一遍,又起身回来,靠近李玄慈那边,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厚着面皮求他按牢地上的人,她好检查。

李玄慈嘴上刺了她一句,“你皮这样厚,他咬都咬不穿的,无须多虑。”

又趁十六发脾气之前,伸手轻轻揪了一把她气鼓鼓的腮帮子,道:“去吧,他动不了。”

只不过这样一句话,可衬着他指尖的温度,却无端多了些温柔的错觉。

直到他撤了手,十六都还有些怔愣,在他眼里的笑意中,遮掩一般转身蹲下,查看起地上的怪人。

果然,李玄慈踩得稳当,那人连动的机会都没有。

等十六再起身,眼中多了几分把握,说道:“我想得没错,他中了蛊毒。”

何冲面色一凛,思索了一番,说道:“嗜血,似兽非人,丧失心智,瞳孔金纹,如此古怪,倒像是蛊毒,只是不知道是何蛊?”

“这个我暂时也说不准,不过,我猜应该是一种子母蛊。”十六说道。

李玄慈插了进来,“为何?”

“你不觉得老婆婆,与这阿年有些像吗?”十六看向地上的老太,“我刚才便发现,她反应似乎格外迟钝,明明有感情,却无法呈现在面上,而且说话也颠三倒四。”

“她并没有离开过这,那么唯一可能的原因,便是她的孙儿以某种方式影响了她。”

“蛊虽可怕,但蛊不是疫病,并不会传人。只有一种蛊,可能会出现这样的怪相,那便是子母蛊,在人的身上种下子蛊,待孵化后,母蛊能够控制影响。”

“若是阿年身上被种下的是子蛊,其中还未孵化的子蛊,便有可能随着咬嗜进入老婆婆的身体里,只为因为这子蛊目标并非她,所以即便种入体内,也难以完全孵化,所以她才会是这副躯壳麻木、内里却还保有清醒的样子。”

何冲眼神一亮,“若是子蛊,那么我们便能用这来追寻到母蛊的踪迹!”

李玄慈却问了她一句,“你可有把握?”

十六没有立即回答,想了一会儿才说:“我只是在书中见过子母蛊,没有十分把握能将它逼出人体,还能继续让蛊虫存活,不过,若是仍留在人身体里,凭感应来追踪母虫,倒是有几分可能。”

李玄慈挑了下眉,松开踩了许久的腕子,踢了踢地上已瘫软过去的阿年。

“看来,又要多带个累赘了。”

一百一十二、

李玄慈挑了下眉,松开踩了许久的腕子,踢了踢地上已瘫软过去的阿年。

“看来,又要多带个累赘了。”

十六悄悄叹了口气,这么大个人,又这么疯,还危险,要带上路还真是挺伤脑筋的。

她眼睛瞟到还坐在地上的老太,突然想到:“老婆婆身上应该也有没孵化的子蛊蛊虫,或许能逼出来试试看,权当多个预备。”

何冲点点头,道:“你来吧,蛇有蛇道,鼠有鼠路,凡是稀奇古怪的东西,你准擅长。”

若换个心胸狭窄的人,此时怕是要疑心这是暗讽的风凉话,可十六心眼子比铁灌的秤砣都实在,高高兴兴地拍了胸脯,“我的脑子也是值些钱的。”

这般铜臭冲天,李玄慈暗暗笑了下,从怀里摸出一枚铜板,指尖一弹,便弹到了十六头上,道:“去吧,记得找零。”

嘴真是太坏了,赏铜板便算了,连一枚铜板都要找零。

十六本想狠狠甩回去,但想想自己的小钱包早已葬身火海,还是十分能屈能伸地将自己头顶发髻上的铜钱摸了下来,边瞪了李玄慈一眼,边将铜板顺手悄悄藏进袖子里。

李玄慈接了她白眼,也没生气,就这样靠着墙,看她蹲下来,从怀里摸出张空白的符纸,又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摸出支极小的笔,最后还从袖子深处嗬哧嗬哧掏了个小布包,打开之后一股腥味传了开来。

李玄慈眼角微挑,叹道:“平日里都将这些破烂藏在哪了?”

十六才不理他,这哪里是破烂,都是他们吃饭的家伙什,火灾之后她第一时间便想法重新预备齐了。

以前不用,只是仗着身前有他这么个纯阳血在,攻击的术法她又不太在行,所以一直没用。

十六不与他多争辩,又将自己头上的发簪摘了下来,小心地撬动上面的机关,从里面取了根银针出来。

她将掺了狗血的墨锭拿出来,刚要润开,然后停顿了下,回头悄悄瞥了眼李玄慈,然后更加低地弯了腰,整个人藏了起来,偷偷摸摸地往手上沾了些唾沫,小心抹在墨锭上。

可惜这点把戏完全瞒不过李玄慈,他瞧着蹲得跟个蘑菇的十六,突然生了冲动想轻轻踢一脚她的屁股,看看她是不是会摔个屁蹲儿。

好在没等他出手,十六便润好了墨,细毛笔蘸着狗血墨,在符纸上十分流畅地画着,看起来虽十分鬼画符,但十六表情相当自信而坚定,下笔如有神。

写好后,十六用针刺进老太的中指指腹,从中空的针管里,慢慢流出一滴浓稠的血珠,啪,落在符纸上。

瞬间那张符,从血溅的地方现出亮光,逐渐连符上的笔画也染上岩浆一般的焰色,仿佛活了一般,浮起在半空中,然后刷地一下,就这样烙遛三无嗣巴菱久嗣菱进老太的皮肤消失不见。

老旧的皮囊,就这样浮现诡异的隆起,那些字符仿如有生命一般在皮rou里钻着,搜寻着蛊虫的痕迹。

这如同活物一般的凸起一路钻到老太被咬破的颈部,突然老太表情变得十分狰狞,那些隆起如岩浆的气泡一样鼓了又破,老太激烈地咳了起来。

哗,咳出一滩黑血出来。

十六眼疾手快,飞快又掏了个小瓶,将血泊中的一个小小黑团罩住了。

“这离人符真的有用啊,我以前还以为这玩意只能拿来驱蚊防蚁呢。”她美滋滋地把小瓶盖上,邀功一样抬头说道。

“若让师父知道离人符被你拿来驱蚊,怕也是要气瘦三斤。”何冲笑着叹道。

“那不正好,师父如今本来就吃得腰宽了一寸半,不够仙风道骨,酬金都不够厚了。”十六随口便接了自家师兄的玩笑,应对得十分流畅。

“别贫了,快看看那蛊虫还活着吗?”何冲提起正事,十六也忙站了起来,随手沾了些血,在桌上画了个探命阵,然后将瓶中蛊虫倒在阵中。

随即掐了个诀,催动起探命阵,只见陈旧的桌面上现出金光,阵中的黑团突然蠕动起来,拼命向东南方动着,等触到阵边的金线,一下子被弹了回来,却还是不要命地往那边继续挪。

十六看了一会儿,然后将这蛊虫收了回去,小心地观察了下,才盖上盖子,回身说道:“这蛊虫还未孵化,如今还困在虫囊中,可刚刚瞧着在阵的催动之下,虫囊已有破裂之兆,想来那母虫应是在东南方向,越是靠近,子蛊便可能有所感应。”

何冲面上一喜,“那倒方便我们追踪母蛊,咱们先往东南方向寻,沿途仔细注意这子蛊蛊虫的反应,应该便能找到了。”

十六点点头,刚要将那蛊虫收进怀里,一只手却将那只小瓶随手勾了过去。

十六一看,是李玄慈,以为他想仔细看看那子蛊,可他却一眼没瞧,随即便丢给了何冲,幸亏何冲反应及时,立刻接住了。

何冲与十六交换了下眼神,俱有些不解。

只有旁边的李玄慈,面上一副理所当然的冷淡。

又是钻过别的男人的肚子,又是沾过老妇的血rou,这样的东西,他不乐意碰。

既然他不想碰,那十六也就不许碰。否则抱着她时,这人怀里不仅随时揣了一堆破烂玩意,还藏了虫子,像什么话。

他倒考虑得长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