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书屋 - 经典小说 - 冻疮[骨科]在线阅读 - 折

    



    徐因认识谢津其实是在一个夏天,那年她十六岁,性格敏感,自卑且自傲。

    那是徐因生命中最糟糕的一段时光,糟糕到她时刻想冲出房门,在一个天台或者水库旁,一跃而下。

    徐因曾玩笑似地对谢津说,她的生命是从遇到他的那一天开始,发生改变的。

    这句话是真的。

    自从父亲意外去世开始,徐因就和母亲罗廷芸相依为命。

    母亲的脾气原本还算平和,丈夫去世后却变得格外易怒刻薄,稍有不顺意就暴跳如雷,将所有的过错都归结于徐因。

    徐因那两年最常听罗廷芸说的话就是“都是因为你才会这样”和“你要是再不听话就从我家滚出去,爱认谁当妈就认谁当妈”。

    失去了爱人的母亲,将生活中全部的不顺意全部倾泻在女儿身上,否定着徐因的一切,包括她的理想。

    如果不是徐因最开始学习绘画时父亲还没去世,家中对她的爱好鼎力支持,徐因想她可能这辈子都走不上这条路。

    徐因记得自己小时候并不算是一个乖孩子,她顽劣,爬上爬下,和欺负女生的男同学打架,闹到被罚在升旗仪式上作检讨,把母亲气得抄起扫把打她。

    然而扫把棍子都打折了,徐因仍是个猢狲成精。

    可这样一个愁坏了老师和家长的孩子,在父亲去世后的第二年,逐渐变得温顺、沉静。她不再反驳母亲的任何一句话,只求她不要像丢下她上一个孩子那样,也丢下她。

    她已经没了父亲,不能再失去母亲,那是她最后的家人。

    对于绘画的坚持,大概是徐因自父亲去世后,第一次违背罗廷芸的意愿。

    然而孩童的反抗是微弱且无力的,任凭怎么呐喊发出声音,传在大人的耳边时细若蚊蚋。

    罗廷芸并不理会徐因的言语和想法,她焦头烂额地周转在家庭和工作之间,对女儿的一切都暴力镇压,命令她“懂事”“听话”。

    13岁的徐因,在日记本中将母亲比作怪物,分明一样长着耳朵和嘴巴,却无法沟通。

    后来日记本被罗廷芸发现撕碎,劈头盖脸扔了徐因满身。

    纸屑纷乱地落在衣领和头发上,脸上也火辣辣的疼,徐因站在那里,身前是面容模糊极度愤怒的母亲。

    徐因莫名其妙地想,日记本上带的密码锁好没用处,卡子一撬就开了,浪费她的钱,本子她才写了十页不到,早知道去买炭笔了。

    邻居过来敲门,问是怎么了。

    母亲就捡起递上的纸屑,怒目圆瞪,和邻居痛斥徐因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不孝子,骂自己亲妈是吃人的野兽和怪物,说恨不得死的人是mama。

    一字一句,言之凿凿,讲得徐因自己都有点怀疑她是不是这么写了。

    邻居看徐因的目光逐渐变得古怪,徐因摸了摸脸颊,又擦掉唇角的血迹——她刚刚不小心把嘴唇咬破了。

    这件事最后不了了之,但基本半栋楼的人都知道,602那家的小姑娘,是个诅咒自己亲妈去死的白眼狼。

    从那之后,母亲彻底断了徐因画室的学费,逼着徐因向她低头。

    徐因也是个倔的,你不给我钱我就自己赚,给同学代写代画作业,周末则拎着画具去附近广场给人画像画鞋子,扣扣搜搜地攒画室的学费。

    画室老师对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许她学费一周一交、半月一交。

    有时候实在没钱,徐因就克扣自己的伙食费,一学期过去,她成功把自己饿瘦了两圈。

    于是在那年春节,当罗廷芸领着徐因去给她爷爷奶奶拜年时,两个老人家被徐因的样子吓了一跳,问她是不是临近中考,学习压力太大。

    徐因如实回答后,奶奶脸色铁青,她和罗廷芸道:“当初就和你说过,你要是想改嫁我们不拦你,是你自己不走。云林的赔偿金和保险你说要留给因因上学嫁人,我们索性一分不拿想着全留给因因。现在倒好,学也不让上了,知道的你是亲妈,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后娘!”

    被公婆拿着死去丈夫的事故赔偿金说事,简直是在戳罗廷芸的脊梁骨,她脸色难堪和地公婆解释,答应会恢复徐因画室的学费。

    只是在爷爷奶奶离开后,徐因罚跪了一个晚上。

    她跪在客厅父亲的牌位前,黑白照片里的中年男人咧开嘴朝她笑,徐因眼眶一酸,想要是爸爸还在就好了。

    徐云林是这个家里的粘合剂,他是个海员,一年365天里有300天不在家。他不在家时,徐因和罗廷芸时常吵架冷战,能一连耗三四个月,期间一句话不说。等他回家后,就一手搂着妻子,一手抱着女儿,笑着说咱们有两个一大一小两个倔种,哎呀怎么回事啊,原来是小的遗传大的。

    罗廷芸瞪他,说你生的好闺女,学校里跟人打架头都给人砸破了,你再纵着她,迟早有一天进少管所!

    “我知道这事的,因因跟我说了,那个男生手贱嘴贱,欺负他同桌,咱们因因这是见义勇为,值得嘉奖。不过因因啊,解决事情的方法有很多,咱们不能一味暴力行事对不对?爸爸教你啊,咱们跟人打架呢,不能朝着头、眼睛这些地方打,要找rou多的地方,打着疼还不容易留伤。”

    罗廷芸大吼,“徐云林!你在教你闺女什么乱七八糟的?!”

    徐云林强行转变了语句,“——但是,mama也是担心你,你想想看,你把同学砸进医院,最后是谁替你跟对方父母道歉?谁掏钱出的医药费?因因乖,跟mama道歉。”

    徐因憋着笑低头,跟罗廷芸说:“mama我错了,以后不跟人打架了。”

    罗廷芸勉强消了气,问徐因晚上想吃什么。

    徐云林在旁边笑呵呵地,凑到女儿耳朵旁,给她出主意,“说你想吃笋,你mama喜欢吃这个。”

    罗廷芸斜了他一眼,“你还能再大声点吗?”

    徐云林从沙发上起身,搂着妻子的腰往厨房去,“今天晚上我下厨,做你喜欢的笋炒rou片,还有因因喜欢的干锅鱿鱼,怎么样?”

    罗廷芸伸手在他背后用力按了一下,话里说的是“就你会哄人”,嘴角却扬了起来。

    徐云林的话没说错,他家两个倔种,无人在其中调和时,会闹得天翻地覆。

    徐因恢复在画室的正常学习后,和罗廷芸的关系愈发僵硬,尽管她已经很努力地修复自己和罗廷芸的关系,百般讨好。但在罗廷芸眼中,这个女儿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不孝女。

    很长一段时间里,和母亲糟糕的关系让徐因一度变得无法和人沟通,她恐惧自己发出的声音,害怕随之而来的言语讥讽和打压,变得格外沉默寡言。

    当生活变成一滩毫无生机的死水,绘画就成了徐因唯一能看到、拨弄的色彩。

    她在属于她的王国里肆意创作挥洒颜料,最常做的是就是抱着素描本在白纸上勾勒眼中看到的一切。

    一张白纸,几根铅笔,成了徐因最后的寄托。

    只是偶尔——很少很少的时候,徐因会想起父亲还在的时候,她们一家三口去游乐场时的画面,欢快热闹地恍若隔世。

    命运残酷地将她来到这世上的短暂岁月一刀劈成两半,从此人生和际遇都与过去截然不同。

    而就当徐因自以为到了死胡同,再转不出去的时候,劈断命运的第二刀来了。

    升高二那年的暑假,画室组织了出省的色彩写生,徐因也一并跟了过去,她实在无法继续忍受罗廷芸尖锐的言语,只好躲出去。

    然后,她遇到了谢津。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徐因回想起那天,都能精准地想起那一日温暖熨帖的阳光、随风微拂的柳枝、连绵起伏的远山与缭绕的云雾。那是她一辈子都忘却不了的事,和少女的情愫并无多大关系,唯有她仿佛拨云见雾般的、看到了一条可以离开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