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克制与放纵

    六月，毕业季如期而至。

    这些时日，方圆和何与有各自的圈子需要应酬，在一起的时间少了许多。

    但该来的总会来，这天晚上，辅导员召集全班吃散伙饭。

    餐厅里基本都是四人桌，挤一挤能坐进六人。大家也不矫情，依着日常的亲疏远近就自发地分配好了座位。

    方圆和何与自然坐在一处，肩膀挨着肩膀。

    “哇！这盘薯条谁的？”某位同学接过服务生端来的一盆冒着热气的金灿灿的薯条问道。

    “她的。”何与笑着接过，摆在方圆面前。

    “嗯？你给我点的？”抬眼对上何与的盈盈笑意。

    “服务员，麻烦给我们多来两份番茄酱。”多出来的两份番茄酱不多时又被何与摆到了方圆面前。

    同桌的另外四人不约而同地交换了眼神，暧昧的讯息在空气缠绕间一览无余。

    方圆有些不好意思，假装镇定地拿了根薯条默默嚼着。幸好店里的灯光比较暗，否则脸颊上的热意又是一番惹人好奇的风景。

    酒过三巡，每个人面前至少都摆着两个空酒瓶，何与的眼眸里也染了一层薄薄的醉意。

    “没酒了，再加点。”方圆偏头去看正和服务员说话的何与，嘈杂的人声和喧闹声逐渐和耳朵隔离开来。

    在昏暗又闪烁的灯光下的何与。开怀的，狡黠的，爽朗的，俏皮的，危险的，致命的……全是她。

    不经意的目光交叠，内心又是一颤，时间在此刻瞬间冰冻。

    一切都停止了，除了那张黑眸沉沉、薄唇轻勾的面庞在慢慢迫近。

    脸颊交错，却微妙地隔开了一道空气，裹挟着酒意的热意疯狂纠缠。

    “我的酒喝完了，我喝你的，好不好？”何与在方圆的耳旁轻声说着，声音喑哑，带着几分不打算掩藏的蛊惑。

    从那人喉中呼出的温热气息喷洒在方圆耳畔，一股撩人的热意再次席卷而来，她只觉得自己的耳廓极速扩张着，吞噬着那人的声音和气息。

    方圆不由自主地仰了仰下巴想要靠近那道热源一些，但又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脸颊上的一阵红一阵白扎扎实实地落在了身旁那人的眸中。

    何与笑了笑，似是很满意她的反应。

    不等她回答，何与径自拿起方圆面前的酒瓶，转瞬间换了一副得体而潇洒的面孔和对面的同学开始祝酒。

    爽利的笑，潇洒的眼角，白皙中透着淡粉色的面庞。

    她好白，白到连化妆品专柜的色卡都没有她的色号。

    再下一秒，何与的嘴唇覆上了瓶口。方圆想起在两三分钟前自己也这样就着瓶口喝下过一口酒，那瓶口处分明还残留着自己此前残留的晶莹，是酒，抑或是……

    没等她想通，只见瓶口与那人的唇瓣相接的瞬间，那抹晶莹被收入喉中。

    她吞咽的动作很美，透着一股英气，锁住瓶口的双唇喉间的起伏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想要品尝更多。

    啪。方圆仅存的理智在一瞬间断开。只觉得心口涌起惊天骇浪，直叫她喘不过气来。她急忙将目光移开，落在窗外的昏黄路灯上。

    没来由地，一股泪意涌上鼻尖和眼角，眼前的昏黄光圈蔓延开来。现在是六月，而六月是个分别的时刻，注定是她们分别的时刻。

    过了今天，再过个几天，她们将各奔东西。她早已敲定了去异国求学的计划，而她将在国内Gap一年继续申请。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遗憾，不甘，惋惜，这些陌生的字眼密密麻麻地敲打在方圆的心脏上，阵阵钝痛。

    在这个离别的时刻，她恍然发现自己从前也许是个傻子。在这四年的光阴里到底错过了多少，她不敢算，也算不清。

    她到底留不住任何除了记忆以外的东西。

    想抓住吗？

    想的，明明早已不止于此，谁又能甘心仅仅止步于此。饶是心思再澄明，也抵不过rou体凡胎的欲念。但她又觉得自己不能如此自私。一段未知的未来里，自己的面目尚未可知，又怎能不负责任地让如此重要的她陪自己度过。

    拥有过吗？

    有的，她是她的好朋友，是她很重要的、甚至是最重要的人。她懂她的沉默，懂她的自尊，懂她的完美面具下柔软而破碎的心，甚至见证了她的心上每一处裂纹如何生长，末了又用她的温柔轻轻抚慰过每一道伤疤。

    但仅此而已了。

    方圆打定了主意，自作主张地要将一切在此刻画上句点。

    记忆真是最没用的东西。方圆吸了吸鼻子。但总归是有过记忆，总比什么也没有留下的好。

    谁也没有注意到方圆那番惊涛骇浪，包括何与。

    方圆定定地看着觥筹交错中的何与，她沉默地等待着，等待暴风雨后的沉静终究是把眼眶中的水光消散了大半，也等待着一个时机。

    在何与喝过一口刚启开的啤酒后，方圆突然就不想再克制了。

    “你刚刚喝了我的酒，现在也该还我了吧。”

    不是征询的语气，她下一秒便从何与手中夺过她刚喝过一口的酒瓶，果断地覆上去，仰头就是一大口。

    她闭着眼睛，感受着唇瓣上这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陌生触感，本该是冰冷的瓶口却将她的唇瓣、喉舌、心口烫得生疼。一股不为人所知的热泪裹挟着酒精穿肠而过。

    她用力地闭着眼睛，用力地锁住已几近失控的伤感和情愫。

    给我几秒钟，就这几秒就好。

    她放任自己在这几秒里放纵，也只在这几秒。等到再次睁眼时，她又恢复了往日的样子，温柔地笑着望着何与。

    「很好，完成度极高，不逾矩。」方圆听见了内心的声音，笃定但又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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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浑浑噩噩。

    方圆只模模糊糊地记得，在散伙饭临近尾声、大家提议要拍合照的时刻，何与一把揽住自己的腰，不容分说地让自己坐在她的腿上。

    方圆记得自己曾有过真心实意的挣扎，但未果，只能任由那人抱着自己。

    方圆记得那一瞬间自己的心跳，急切又热烈，和目睹她就着自己的酒瓶喝下一口酒的瞬间如出一辙，也和那日在图书馆出来后被她框住的瞬间如出一辙。

    方圆记得那人轻呼在自己耳畔的热气，依旧是那样温柔缱绻，但她已无力竖起高墙去防备任何，只是任由她环抱着，沉溺在她的怀里，沉沦在她的气息里。

    哪怕只是片刻，她也乐意去承认她喜欢这样，也想要这样。

    拍完合照之后，有些同学相约去唱K开启下半场，有些同学则相约回校。方圆不露声色地退到了人群边缘，在微信上和几个相熟的同学说了声先回宿舍之后，选在没有人注意到的瞬间转身离开了。

    在独自回校的路上，方圆蓦然想起多年前某位前任对自己的痛诉：“你真的很残忍。”

    残忍吗？可能吧。但也许没有人知道，她对自己，比对任何人，都残忍。

    但如果不是这样，还能怎样。又能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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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不能拥有更多，那不妨用眼睛记录下每一个当下。

    回到宿舍的方圆按部就班地洗澡、洗衣服、洗漱。她用心地记住澡堂里恼人的淋浴头喷洒下的温暖的热水，记住拔卡时水表上显示的余额数字，记住自己沐浴露和洗发露的香味，记住每一个来来往往的人的稀松平常的问好和微笑。

    直到躺在床上出神地看着晾在阳台上刚洗好的衣服，滴滴答答的水珠落在地上的空盆里，方圆终于觉得理智回笼。

    这只不过是平常的一天，和以往的每一天都并无不同。方圆这样对自己说。

    但，这一天也真的好累。她合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