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普济寺位于汴梁城宝庆坊内,毗邻闹市,虽不如大相国寺地位尊崇,香火鼎盛,但也自有妙处。如今佛教盛行,再过上一阵,待二月花朝节之后还会有香会,汴梁城的各大寺庙里便会挤满了游佛上香的香民信众们。 俗话说得好,大隐隐于市。待转过前面的弯角,入了普济寺的地界后,仿佛连空气都忽然放缓了一般,周遭一下子寂静起来。 寺院的青砖院墙凝着层薄霜,檐角冰凌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泛着冷光。傅般若将手炉往怀里拢了拢,仰头望着寺前那株百年银杏。枯枝上残雪簌簌而落,倒像是杨铮方才被戳破算学时的窘态。 想到这,她微微一笑,转头望向杨铮:“表哥,咱们不若去前殿求一炷香。普济寺向来灵验,年年都有不少应考的学子前来上香。” 杨铮认真道:“这世间自有万物生长之理论规律,何须所谓的神佛庇佑?表妹若是相信这个,不若让我用算学为你推演一二,必定灵验得多!”说着,他有些激动起来,便想从袖口里掏出算筹来。 傅般若:…… 她急忙阻止住杨铮:“表哥,我也并不相信这些,只不过是求个心安罢了。” “心安?”杨铮有些茫然,“我记得阿彧表弟年纪尚幼,表妹家中无人要应考吧?” 傅彧是傅般若的幼弟,今年刚满十岁,年幼贪玩,便被傅明章送到了应天书院读书去了。 傅般若一时之间有些失语。她望向杨铮,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自是……为表兄你呀。” 杨铮第一次如此清楚地看见傅般若的眼睛。她的眼睛轮廓很美,眼皮很薄,白净的一片被风吹的有些发红,像是剥了皮的杏仁,眼波流转之间,清泠泠的一片,比月光还要皎洁。 他被她这样注视着,受宠若惊,又有一丝微微的紧张,担心自己身上有哪处不妥当,惊扰了这位姑射仙子般的表妹。 “我?”他呆呆地道,“我又不参加科举,有什么可摆的?” 傅般若一噎,一时之间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感情这位表兄从来就没考虑过参加科举,难怪能做出在考卷上做算术的离谱举动了。 她正要再说什么,阿蘅却忽然扯了扯她的衣袖,目光里有些不赞同。待杨铮走远了几步,阿蘅才轻声道:“娘子为何今日待六郎君这般亲近?” 傅般若一怔:“有吗?” “自然是有的。”阿蘅有些不高兴,“娘子,你可莫要和六郎君走的太近了。六郎君人虽不错,但为人不解风情,又无功名傍身,杨大娘子还是个不好相处的,您可莫要做傻事。” 听了阿蘅的话,傅般若颇有些哭笑不得。 前世她与这位表兄,算不上亲近,也并无什么特别的来往。但她记得很清楚,在玉佩中的那些年里,杨铮年年每逢她忌日,都会来为她上一炷香。也只有他,会向她的儿子提起他的生母。在他那里,傅般若才能真切感受到自己确实活过一回,人世间的一切并未被完全抹杀。 她不怪父母,她虽是他们的女儿,但傅兰因也是他们的女儿,自家儿子更是他们的外孙,他们总得继续向前走下去;她也不怨傅兰因,如今他们是她的丈夫和儿子,不想让人提起她这个早逝的先夫人也是情有可原;她更不责怪儿子,于他而言,自己这个母亲不过是排位上的一行字,既没抱过他,也没养过他,又如何有所思念呢? 只是她虽然不恨他们,但并不妨碍她感激杨铮,一不小心不免就表现得热络了些许。 她在心中暗暗给自己提了个醒,他们两个年龄相仿,一些举动难免会被旁人牵强附会,她可得注意些。 她这么想着,思绪难免就飘得远些了。"女郎当心。"阿蘅出声提醒道。傅般若这才发觉石阶缝隙结着薄冰,绣鞋上的珍珠差点打滑。她正要道谢,忽听得身后传来马蹄踏碎冰碴的脆响。 "好巧,居然在此处遇见杨郎。" 这声音像是从冰面下涌出的寒泉,清冽里裹着三分慵懒。傅般若转身时帷帽被北风掀起半边,正撞见冯恪勒马停在银杏树下。他今日披着玄狐裘大氅,领口银鼠毛衬得下颌线条如刀裁,腰间蹀躞带挂着鎏金算袋,倒比琼林宴那日更显贵气逼人。 杨铮呵着白雾行礼:"冯郎君。" 傅般若这才想起来杨铮与冯恪的关系似是极为不错的,前世他能专司黄河治理,背后也少不了冯恪的支持。 只是她没想到他们这般早的时候就相识了。 “这位是?”冯恪翻身下马,他眸中含笑,一派温润如玉,浊世翩翩公子的模样。他目光掠过杨铮落在傅般若身上:“……这位是?” 杨铮赶忙介绍道:“这位是我姨母家的表妹,傅相公的女公子。般若,这位是冯公子,之前与我是太学的同窗。” 傅般若敛眉福了福身:“冯郎君。” “杨郎君今日怎么有心情来寺庙?”冯恪也回了一礼,笑道:“记得杨兄你平日里素来不爱这些鬼神之事,今日怎么转性了?” 这话说的有几分调侃之意,却不让人感到不快,反而产生一股亲近之意。 傅般若将帷帽重新理正,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软rou。她方才想起前世,不怨父母,不怪meimei,更不怪儿子,唯独只恨冯恪一人。 恨他无情无义,薄情寡义,死后四人合葬,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埋在最外面的侧室,她向来是个怕黑怕孤独的小娘子,死后却要被关在那样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而他则搂着他的原配继室,和和美美。 这样的恨,怕是一辈子都消散不了了。 杨铮微微有些窘迫:“冯郎君说笑了。这神佛一事虽不可信,但也自有其奥妙之处,我近日里正在推演冬至数表,听闻这普济寺内有一副节气图,便想来观摩一二。" 冯恪听得饶有兴致,他自算袋里摸出个冻得发亮的鎏金九连环,"听闻杨公子擅数术,不知可否解开此物?" 傅般若蹙眉。这大冷天的,何必站在外面摆弄什么九连环?但不等她开口阻拦,杨铮却已兴奋地应承了下来:“冯兄此物倒是精巧,我解过不少九连环,倒是从未见过如此复杂的。” 果然不过半盏茶功夫,杨铮的指尖已冻得发红。冯恪倚着银杏树干轻笑:"杨公子可知这九连环要解多久?" "至少两个时辰......"杨铮抬起头,认真道,“但若是再给我一盏茶功夫,就能解开。” "是永夜。"冯恪突然伸手拨开铜环,鎏金链条竟如冰棱断裂般层层脱落,"若执着于拆解,反而困在寒窖。有时候......"他指尖最后一片铜环叮当坠地,"要舍得破冰。" 傅般若呼吸凝成白雾。待要开口,寺内突然传来冬至祭钟,惊起满树寒鸦。杨铮手中九连环应声落地,金玉相击的脆响里,她看见冯恪弯腰拾起铜环时,袖口露出半截红绳。 冯恪直起身,向前走了几步,站到傅般若面前,道:“方才有些冒昧,怕是惊到娘子了。” 傅般若见他靠近,心便跟浸入冰水似的,微微沉了。她不愿意看他,只低着头,正在想应该如何开口告辞,却见冯恪解下手中那截如意玛瑙红绳手链,作势递给她。 “小小礼物,便算是赔罪,”他道:“娘子不要推辞。” 傅般若怔住了。 因为前一世,冯恪也曾将这根手链送给她。 ———— 求评论猪猪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