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布鲁克林大桥下有一座玻璃房。 伊斯特河来来往往许多船舶,有的白日经过,有的晚间路过。 有人爱它,赞它的熠熠生辉;有人厌恶它,怨它的突兀。 无论如何,那座玻璃房总是默立于河畔。 这样精致漂亮的小物件,本该一辈子都与威龙没有交集。 本来是这样的。 正如主旋律进入副歌之前总会埋下一段变奏,暧昧预示婉转曲折,威龙部队生涯中的变奏,起源于他从舰载飞行员转化为特战队员。 那只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任务执行。 怎么会出现变数呢? 在爆炸的冲击下,他登时失去知觉,醒来后面对的便是破碎的身体。 养病期间,威龙无所事事地看了几十部电影。 人类果然是最神奇的生物。 明明双耳双眼被围追堵截,脑中却能滚过其他声音。 “经过评估……认定干员威龙不适宜原岗位……” “……会议探讨……转岗……” 过往的规划因为负伤而被推翻,要说不迷茫绝不可能。 「我应该逃跑吗?」 「……你不应该逃跑,听着,你在改变,当我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我也在改变……」 嵌入的屏幕上,年轻男人压抑着鼻息,任由不安爬上尚且稚嫩的面容。 「你这几年的转变,决定了未来你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咚咚” 门外传来两声有力问候。 “哈喽哈喽,瞅啥呢?”一座大山微低着头从蓝门后挤入房内。 威龙笑道:“怎么又是你。护士长一开系统,肯定大吃一惊——108病房探病人员一栏全是乌鲁鲁。” 看见昔日好友有心思开玩笑,大卫·费莱尔暗自松了口气。 插科打诨后,乌鲁鲁隐晦提及:“也是好事,如果我又晕了,怕是要你扛出来了。” 啊。 威龙心中了然。 果然,康复训练过后不到一周,他收到组织下达的文件——干员威龙正式转入特战部队。 小队成员对他报以热烈欢迎与大力支持,在磨合中,一次又一次完成突围与解救平民的任务。 有时在突击车上听着蜂医与乌鲁鲁的插科打诨,威龙总会生出一丝恍惚。 这样的场景他似曾相识。 午夜梦回,后脑徐徐升起的失重感一次又一次,唤醒极速飞行的滋味。 他想,再过一段时间吧,总会忘记的。 一段时间是多久? 他没有定数,默默戴好头盔,兢兢业业奔赴交战区。 本次的任务代号“斯库拉”,一方面要捣毁哈夫克建造在扎尔瓦特古城的武器库,一方面要解救被挟持的平民。 作为b队,威龙同队员负责右翼突围。 沙漠气候的正午,绝不是一字「热」便轻描淡写揭过的。 战术头盔将威龙的头部包裹得密不透风,他蹲于木箱的阴影之中,任由guntang的汗液一点一点濡湿面上的布料。 他甚至能感受到无法被吸收的汗水从布巾下缘徐徐流入衣领,最终淹没于胸前的起伏沟壑。 别想了。 威龙轻轻吸了口气,将耳机调至公共频道,耐心等待各小队侦查兵的反馈。 “滴滴,a队侦毕,无异常,over。” “滴滴,d队侦毕,无异常,over。” “滴滴,f队侦毕,无异常,over。” …… “滴滴,b队侦毕,无异常,over。” 终于听到骇爪的汇报,威龙向躲在对面残墙处做了一个手势。 乌鲁鲁接收到突击就位的信号,往不远处的空楼扫视一圈。 再次确认,侦查兵、医疗兵部署区域安全。 他在阴影中向威龙做了手势。 威龙回了个大拇指。 嗐,这小子,还是这么谨慎! 乌鲁鲁无声一笑。 突然,失重感在一瞬间包裹威龙,随机快速消逝。 怎么回事? 威龙甩了甩脑袋,按压后颈的手一僵。 不对,是地面在震动! 伴随着持续的震动,耳机中的公共频道里传来急促的声音。 “滴滴!c队侦查到一辆中型坦克从东37方向,以55每小时速度冲向古城东侧!汇报完毕!” 指挥长沉着道:“热感应汇报!” “东侧除b队四人,无敌无……不对!南20度的空房内有……” “轰!” B队还未听完最新汇报,便有一击巨炮从天而降。 威龙下意识往右边空仓库侧扑,滚地三周后蹲于被掀翻的木桌后,恰好躲开流弹。 离爆炸太近了。 他的脑袋嗡嗡许久,眼前光怪陆离,甚至能听到哈夫克队员嚣张的欢呼。 不。 不是欢呼,是小队频道里蜂医的怒吼:“还活着吗!威龙!还活着吗!” 威龙大喊:“坦克来了!” “我知道!冲你们那去了!” 巨大的炮火声中,夹杂着子弹划破空气的凌厉。 威龙在手表上快速滑动几下,眼前即刻跳出战局的电子地图。 古城霎时陷入混战。 门外框出的乌鲁鲁困于残墙之后,根本寻不到机会架设发射器。 “我们被压制了!”他擦掉脸上的血痕,冲右手方向怒吼。 “我去炸毁!掩护我!” 乌鲁鲁背手摸索着生成掩体,提起一口气单膝跪地,架着机枪扫射。 “看这里!有本事来呀!” 借此机会,威龙通过后门冲出仓库,利用身形优势在小巷中穿梭,快速奔至坦克后方的区域。 坦克横冲直撞,丝毫不在意被推倒的房屋,或许这也是他们的计划——即便不能炸死GTI队员,也要让藏身的房屋将他们压死。 还差一点! 在绕过一处三层排房,便能看见履带压过的痕迹。 威龙边快速奔跑,边分出一心调设磁吸炸弹。 他抓住棕榈树干,意欲利用惯性将自己抛置坦克上。 就在这时,坦克的机枪手突然往后一转。 万分危急之下,勇敢的突击兵快速激活动能辅助装置。 心急如焚的哈夫克队员只能勉强辨别数十米外的残影。 “啊!敌军接近我方载具!” 他发出一声惊呼。 可惜,太迟了。进攻的蓝衣猎豹早已死死抓附车身舱门。 许是最后的挣扎,坦克突然将右身狠狠撞向楼房。 威龙预备脱离的身形一抖,重重砸到车身另一侧。 “坦克要炸了!快走开!” 乌鲁鲁在小队频道里的声音堪称撕心裂肺。 好兄弟,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可是…… 只听一声巨响,即刻浓烟滚滚,坦克的垂直装甲在炸弹的威力下一举冲天。 靠近爆炸源的先锋被强大的冲击掀翻,宛若被猎人射落的野隼,重重撞过几处墙体,同地面极速摩擦。 只听一声“咯哒”,钻心的疼痛席卷而来,饶是猎人学院最优秀不过的毕业生,也不住发出一声痛哼。 最终,那团蓝色的身影在地面翻滚数周后,停留于guntang的街道之上。 热辣的水泥毫不留情面地烘制来人的作战服,不过几分钟,后背便隐隐生热。 威龙在短暂的失智中捉住一丝清明,狠狠眨了眨眼,勉强辨认出眼前的画面。 他的左手肘向后旋转一周,呈现非正常的状态。 这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陷入黑暗之前,他心底自嘲:竟然还活着,不,也许是回光返照? 起码任务……任务完成了。 这就够了。 一位突击兵,倒在任务的阴影中,也算死得其所。 身体不断下坠,四肢都被浓稠的黑暗拉扯。 怀里仿佛有颗小球,一会在他眼前放大,摸起来光滑得很;一会又在他眼前变小,小小的,却粗粝得厉害。 他很久没有做这样的梦了。 周身暖洋洋的,像是泡在白人造石浴缸中,后背贴于柔润的温水中。 威龙逐渐放松,只是这浴缸尺寸与他不合,委屈了男人的长手长脚,只得可怜巴巴地蜷着。 热水的味道真让人安心呢。 左手在水中转了转,引得涟漪阵阵,每荡漾出一圈,便冒出一股香气。 这个味道,是什么呢? 他漫不经心地点着水面,突然福至心灵——是苹果花的味道。 清清爽爽的甜香。 久违的幸福让他不舍离开。 疲惫的队员喟叹一声。 如果,如果可以永远这样幸福就好了。 然而,荡漾的涟漪越来越汹涌,不等他反应,便撕开了温和的面具,汇成小小的漩涡,只以眨眼的光景,将强壮的rou体吞噬殆尽。 威龙似是踏空一般,右半身体抽搐一阵,猛然睁开眼睛。 眼前漆黑一团,只有右侧有一缝光亮。 空气中皆是硝石与硫磺的呛鼻气味, 是梦!是梦。 他长长吸了一口气,敏锐捕捉到梦境的尾声,也后知后觉自己的处境。 不等这气进入肺部,耳边传来压低的声息。 “别发出声音!” 男人浑身一僵,迟钝的意识终于回归躯壳。 他正被人从后面环抱着,躺在一个不知名来人的怀中,两个陌生人像是相恋多年的爱人,旁若无人地缠抱在一起,躲在一方天地。 甜美的味道正是来源于此,偏偏触及柔若无骨,像是下了几日后落于矮灌木上的积雪,伸手一按,便轻轻化于掌心。 万般思绪转瞬即逝,威龙暗自腰部发力,企图让自己抽离身后那滩软雪。 只是伤员高估了避难所的空间,才挪动身形,便撞上内壁,发出一声轻响。 身后人忙制止他:“喂喂喂,别乱动!” 来不及了。 苦苦寻找猎物的野兽在烈日下搜索许久,万籁俱寂中一丝异样,隔着几栋民房便可捕捉。 脚步声由远及近,有时在身下,有时又在头顶,下一秒或许就在眼前。 来人所属何处? 哈夫克,阿萨拉,还是组织? 黑暗中,男人无声苦笑。 饶谁都想不到,爆炸源中的GTI队员还活着吧? 所幸,脚步声虽多,却杂乱无章,在外绕了一阵后,传来汽车引擎的怒吼,片刻呼啸而去。 当下,二人意外的默契,皆未着急起身。 五分钟后,身后的人终于恢复音量:“应该走了。” 环抱着威龙腰身的右手往光线所在的内壁一推,将刺眼的光亮迎入这一方天地。 其实无需光线也可,战术头盔自带的夜视功能足以将空间内的情景收入眼底。 这里正是侦查兵搜查过的废弃民楼区,而刚刚藏身的地方竟是一处外开门的衣柜。 从窗外望去,能看见对面楼房内的凌乱。 “你好,你能动吗?能动就先起身吧,你不起来,我就起不来。”身下的人见这伤员警惕打量四周,本来很是理解,但尾椎骨的酸胀让她不能不提醒。 男人被头盔掩盖的唇一抿,身形往外一翻,顺势单膝跪于柜外。 他右手往后腰一探,防御地打量柜内。 只一眼,他便愣住了。 那是一个年轻的女人。 现在是北半球的夏日,热气一滚一滚,女孩穿着宝石蓝短袖衬衫与黑色短裤,像是在夜晚游泳,起伏间,只能看见白净的脖颈挣扎出海面。 想来是被压了一段时间,莹润的大腿红了一片,在昏暗中显得触目惊心。 头发乱乱扎成一团,将那张尖尖的小脸衬得更加可怜。 苹果花,苹果花,真是不合时宜地出现在沙漠里。 她确实有一张花一般的面容,是迪士尼舞台上公主的脸,黑亮的杏眼拖着长长的睫毛,挺翘的小鼻子一抽一抽,红艳艳的唇一张,小声地抱怨:“这样坐久了,我的尾椎骨啊……疼!疼疼疼……” 女孩慢动作地侧过身,蜷缩着身体颤抖一会,终于忍过后背的酸痛,看清眼前男人的戒备。 她倒吸一口冷气,快速坐起身,双手掌心向前举于耳侧,恐惧地看着他右手:“冷静冷静!我是平民!” 威龙现下才意识到她一直说的是唐语,而非拉语。 「我叫乔理!我是n大艺术学院的学生!是暑期跟着导师来扎尔瓦特古城考察的!」女孩换了拉语:「我的护照就在右边的口袋里!」 威龙面无表情盯了她几秒,冷静道:“拿出来,打开放到地上。” 乔理心底咬牙切齿,果然,网上说的对,在外最该提防的就是老乡。这人还只是百分之五十的老乡。 性命攸关,她只得乖乖照做。 盯着男人那裹着她外套的左手,乔理心头的英雄主义逐渐消退。 真是疯了,真把自己当动漫里的神奇女侠了,头盔下是人是鬼都不知道! 她居然毫无防备地跟一个刚炸了坦克,有武器的男人待在战区,还天真浪漫地和他藏在一起。 只是时隔很久听到唐语,也不知怎么鬼迷了心窍。 更何况,她窥视的这几天,勉强理解开坦克的那伙人不是好人。 嗳嗳。如果让妈知道了,她肯定拉高声音,恨铁不成钢大骂:“乔理!你几岁了!竟然非黑即白!好人坏人?我就不该让你跟着你姥姥一起看什么长方形的电视剧!” 妈,那不是长方形的电视剧,那是短剧…… 唉。妈。爸。 她会死在这吗? 论文怎么办?马上要开学了,东西还都在宿舍呢,大四的学生宿舍要换到另一栋楼,那还要姑妈一家来帮忙…… 乔理心跳如雷,恐惧逐渐爬上身体,手心冰冷,湿淋淋得附着一层薄汗。 不想死。 “你不是唐国人。”在她万念俱灰中,男人开口,以为是判刑,却风马牛不相及。 乔理泪眼婆娑,思维却活络起来,捉住他的反应,快速切换语言道:“我虽然是兰国人,但我姥姥姥爷是唐国人,平时我妈跟我联系都是用唐语。” 她迫切地寻找自己身上唐国的印记:“我上网也是用唐国内的app居多,mama那边的亲戚很多都在唐国,我也去旅游过,我……我……” 她急得不行,慌乱下咬破口腔内壁软rou,吃了一口血腥味。 真是有够可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