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秋雨缠绵
第48章 秋雨缠绵
积蓄了半日的秋雨,终究是降了下来。明明还没到暮晚,天色却被乌云笼得昏暗。细雨如针,追着风,扑到窗台,打湿一片。 偶有水意叮面。微寒。 “殿下,秋雨冷,别站在窗口吹风了。”灵犀奉茶进入饮绿轩,关心道。 饮绿轩矗立在池塘边,夏天凉爽,是个绝佳的避暑地,除此以外的时候却十分凄冷,尤其是下雨下雪的天气。 不知道殿下为什么会跑到这个地方。 窗前的李羡闻声回神,见灵犀所捧白瓷红汤,摇了摇头。 他今天喝的茶够多了,舌苔上都是涩感。 灵犀知趣放下茶盏,“殿下在想什么?” 李羡重新望回窗外池面的圈圈涟漪,仿佛记忆扩散开来,“在想小时候老师带我读史的事。《史记》有十二本纪、三十世家、七十二列传,等等,老师带我读的第一篇却是《商君列传》。” 时至今日,李羡也能成诵:“于时太子犯法。卫鞅曰:‘法之不行,自上犯之。’将法太子。太子,君嗣也,不可施刑。劓其傅公子虔,黥其师公孙贾。明日,秦人皆趋令。行之十年,秦民大说。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乡邑大治。” 说到最后四个字时,李羡的语气明显变得沉重。 灵犀不解,“老先生不是不推崇商君的严刑峻法吗?奴婢还以为老先生会先教殿下《五帝本纪》。” 《五帝本纪》作为开篇第一目,且三皇五帝一直是人们心中推崇的圣明君主,似乎理所当然是君子所学要务。 李羡嘴角弯了弯,“他叫我别知法犯法,否则第一个遭殃的就是他。他想安安稳稳告老,自己姑且也算个美髯公,不想到了被割去鼻子、脸上刺字。” 李羡作为太子,老师也都是万里挑一。教过他的人很多,但唯一能正儿八经称一句“老师”的,只有曾经的中书令加平章事——皇帝亲封从一品太子少师。 太子被废后,太子少师自然也当其冲,但因为年事已高,且一直鞠躬尽瘁、德高望重,没有被株连,最后主动请辞归隐,也算留了个体面。后由尹昭明继任宰相位。 如此看来,似乎也应了《商君列传》所记。 一旁的灵犀闻言,跟着笑了笑,道:“老先生一向风趣幽默。” 李羡没有接话,像是在自言自语:“以前觉得商鞅变法,魄力非凡,现在想想,若无秦孝公,恐怕也难成事。否则可能就是韩昭侯和申不害了。” 申不害变法时,韩国内修政教,外应诸侯,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灵犀不甚懂这些,只默默站在旁边。 幕雨前,李羡轻轻叹出一口气,混在风声里,完全不可闻,似是随口问:“她呢?” 哪个她? 灵犀反应了一瞬,答道:“已经走了。失魂落魄的,东西也没拿。” 似乎还哭过。 看来吵得不轻。 殿下独自来此,或许也有这个缘由吧。灵犀想。 李羡对他离开垂星书斋后的事一无所知,淡淡问:“什么东西?” “一幅字,卷首有‘雪霁初晴’字样,”灵犀答道,“奴婢准备等雨停了再叫人还回去,以免沾湿。” “不用了,拿来给我吧,”李羡吩咐道,“再帮我备车。” 灵犀一怔,“殿下要去京兆府吗?” 李羡摇头,“京兆府尹是个躲事和泥的高手。前脚有人举报,后脚大理寺卿就来了。他知道事情不简单,怕到时候惹祸上身,一边应承大理寺,一边又急急忙忙派人来告知我,就是想着两边都不得罪,届时也好置身事外。大理寺卿职级在他之上,虽然名义上是他和大理寺卿一同调查,八成是由着大理寺卿折腾。指望不上的。你去一趟就行了。” 李羡教道:“找到京兆府尹,说你奉命前来查询情况,要‘府尹’亲自陪你去牢中探视罪犯。若是见到用了大刑,私下告诉他,大理寺用刑素来严苛,他作为下官,当然应该尽职在旁辅助办案,可人毕竟还在他京兆大狱,且为官身,若是什么都依大理寺,有个三长两短,首当其冲的是他京兆府,不是大理寺。” 灵犀了然,趁机道:“不如命人传凌风回来,陪奴婢一起去。他作为男子,也要方便些。” “也好。” “那殿下呢,”灵犀关心问,“要去哪里?” “洛园。”李羡回答。 *** 秋天的洛园,不复春日的姹紫嫣红,也是菊英锦簇,异彩纷呈。 屋外金丝经雨,屋内笑娇声颤,偶尔夹杂着几声男人的轻语低吟,此起彼伏,比藕丝还黏腻。 侍女喜文行到门前,轻轻敲了敲,低声唤道:“长公主。” “什么……事?”里面的人问,仅仅三个字,也带着不定的喘息,尾音上扬,听起来十分愉悦享受。 “太子殿下求见。”喜文回答。 霎时,门内调情逗笑的声音戛然而止。不久,门从里面打开。两名几乎一模一样的俊秀男子出来,身披亵衣,露出大片胸膛,与喜文点头致意,匆匆而去。 房里没有点炭,却暖洋洋的。丝绒般的万春香扩散在空中,混着浓郁的果酒味道,以及若有似无的男欢女爱气息,熏得人脸红心跳。 万寿坐在榻边,只披着一件薄如蝉翼的广袖衫,双颊犹带绯红,不知是喝醉得还是动情得。 “倒是稀客,”万寿随手拉起挂在肩膀的领子,似笑非笑感叹,“更衣吧。别让太子殿下久等了。” *** 雕花门后,侍女一左一右侍立,恭敬搴起水晶帘。衣容齐整的万寿从内出来,便见太子李羡正襟危坐于堂前,笑问:“秋雨连绵,太子来找本宫,不知所为何事?” 厅中的李羡闻声站起,拱手行礼,“见过姑母。” 今日的万寿只挽了个简单的鬟髻,斜插着两只钗,比她平时的妆容要寡淡很多。 李羡微微一笑,颇为歉意地道:“羡不速即来,还请姑母见谅。只是秋闱一案实在紧急,不容耽误,只能打扰姑母了。” 万寿怔了怔,缓缓提裙入座,“那事,本宫倒也听说了。说到底,是定国公一党看不惯礼部尚书左右摇摆,伙同大理寺,借机敲山震虎。太子又何必插手?且让他们狗咬狗吧。” 礼部尚书当初靠着定国公上位,如今见局势易型,又想着改换门庭。三心二意,不堪大用,实没什么保的必要。倒不如隔岸观火,坐收渔利。 李羡道:“牵一发而动全身。一开年就是会试,若此时清算礼部,只怕来年春试一团糟。那群人也是想着,京畿秋闱诸事,大多得羡准批,自会避嫌不管,所以敢在这种事情上做文章。此案有许多不实之处,若是顺了他们的心意,作壁上观,放任自流,一旦泄题买卖的事被坐实,一则会失去天下学子的信任,二则会让他们以为,自己手握刑律,就可以肆意妄为。此二者,皆非羡之所想见。” 万寿悠悠端起茶,揭盖拨了拨水面浮叶,品了一口,道:“太子之心,可昭日月。可你复位不过一年,根基尚不稳定。才轰轰烈烈办了刘佳,又调换了底下不少人,已招来不满。此时明知有嫌而不避,只怕少不了要受攻讦责难。周公尚且恐惧流言,况君之二太子乎?旁的都是小事,陛下的信任,才是你的立身之本。” 皇帝第一次下旨迎李羡出临江王府,他自言罪身,不敢承旨。第二次诏他进宫探疾,方才在皇帝榻前恢复太子之位。重新入主东宫后,他更是事无巨细向皇帝汇报请示。 所行谨慎,正是要皇帝放心安心——毕竟他有个曾经谋反的舅舅。 “所以,”李羡将《雪霁帖》递向万寿,“还需姑母襄助。” 他并不准备亲自出面。 万寿草草看了一眼喜文打开的图卷,手指在桌案上有一下没一下叩着,“有这个恐怕还不够吧。太子准备怎么绕过大理寺?” 此案有无冤情暂且不论,只要在大理寺手里就翻不了面。李羡会来找她,心中大概已经有主意。 李羡似是答非所问道:“朝中贪腐之风盛行,也是时候查查了。” 那只怕有得定国公和大理寺卿焦头烂额了。 万寿嘴角微挑,“你这是围魏救赵?还是攻其不备?” “什么都好,只要能整肃朝纲,”李羡拱手道,“劳烦姑母了。” 万寿低眉一笑,理了理袖子,“说起来,这已经是太子第二次找本宫办事了呢。” “以后还会有很多需要姑母援手的地方的,”李羡示意了一眼外面院子,“羡看姑母院中的菊花被打得有些狼藉了,前几日倒是得了几盆珍贵的绿菊,晚几天送到洛园吧,看姑母喜不喜欢。” “有劳太子费心了。”万寿甚为欢喜道。 *** 踏雨而来,涉雨而去。 侍立在旁的喜文目送李羡背影消失,摇头叹道:“太子殿下此举,似乎有些费力不讨好。” “你不懂他,”万寿隔空抚着《雪霁帖》上的墨迹,心叹果真神品,“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像这墨,千年不渝色。他还是要做贤良的太子,治清明的朝堂。” 权术用多了,心思也会变得深沉诡谲,这不是李羡想要的。 不过他做的似乎有些超过他所言的分内了,否则也不会专门来找她坐镇。 万寿轻轻一弹指,《雪霁帖》骨碌骨碌卷回去,漫不经心吩咐道:“去查一下,看今天有什么人去找过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