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书屋 - 言情小说 - shí在线阅读 - 一杀惊悟何谓亡。

一杀惊悟何谓亡。

    圣水节第二日,按照传统,国主午宴由各地献菜,以表对国主赐水的感激。笛力俊作为国主堂姨和代国主,自然列席在位。

    小国主浮芮被仆人抱着,吸吮着自己手指,漠不关心地坐着。抱着他的仆人正是惊险抓住刺客、救主有功的翁行,正因立功,被笛力俊批为国主特别近身护卫,负责超贴身保护。笛力俊坐在国主下首,正听着厨师借讲解餐食来表达“感激之情”,就看见邦空走了过来,表情不佳。

    笛力俊心想:可别是那该死的暴动镇压失败了。

    仆人邦空接门仆传信,转报笛力俊:“大人,二号矿场有新消息传来。”

    笛力俊扔下餐具,哐当一声引发了同桌其余人的注目,笛力俊起身向浮芮微微点头,解释道:“国主,我突然有要事需要处理,容我告退。”

    浮芮的回应是响亮的吸手指声,他身后的拉零代言道:“笛力俊大人请自便。”

    笛力俊离开后,安静的室内响起了一声小嘟囔:“连自称都能自便了吗。”

    没人接话,只有几道视线扫过声音源头。但这些都不是笛力俊现在关心的,离开的笛力俊刚进客室,便出言询问。

    传话人被身后突然的声音吓得脚抖,扭身不稳,直接趴下行了个大礼,他也顾不上站起,双手撑起上半身就禀告:“大人,暴动的矿工人数众多,还有村民帮忙,督工队势单力薄,第一次围攻未能打压气焰,反而不少人受了伤,但对面也被小人们打死不少。尊大人命令,已经请温蒂希大人前来助阵。”

    “那他什么时候到啊?”笛力俊在椅子上弓着腰,紧紧盯着传信人。

    传信的人说:“到了!啊不,大人,小人猜测小人到这报告的工夫里,温蒂希大人应该到了吧。”

    笛力俊靠回椅背,长长抿了一下嘴唇,说:“温蒂希,你最好能给我拦住那些暴民,但凡放一个人走,我就脱你的盔甲。嗯,精灵还在丰那吗?”

    金属撞击在一起,振荡着发出嘶鸣。曾经并肩的战友站到对面,温蒂希余下的士兵们斗志所剩无几。有了部分士兵反水的帮助,矿工团体精神大振,连续击倒多名督工队队员。

    芽布冲在最前面,他用两把破损的矿镐架着督工队员的阔刀,督工队员梳着两条长辫,稚气未脱的脸庞与年轻的芽布何其相似。两具年轻的身体各自站在对方拼尽全力的攻击面前,坚韧地对抗着。

    芽布吼道:“我力气很大!你比不过我的,趁早松手吧!”

    “比力气我不会输给任何人!”

    “我叫芽布,你叫什么?”

    “我叫芬万泥!”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打败你们吗?”

    “因为你们是暴民,你们暴乱了!”

    “不!直到今天第一次天亮前,我们还在等官姥姥,等他们给我们做登记!”

    “那你们怎么跑了!”

    “因为天亮后门口的监工跑了!我们以为可以回家了,我们还等了一会才走的!”

    “胡说!”

    “我mama之前从树上摔下来过,他没办法使用冰冻魔法。我大侄女五岁,小侄女两岁,我小侄女刚断奶,我姐就去金城了!圣水节我不回家,我们家就没水用了!所以,所以我才要回家!”

    芬万泥没有说话,芽布仍然能感到手上与自己比拼的力量。隔着染血的武器,两双年轻而明亮的眼睛对视着,无言的话语流淌在视线中。

    很默契地,或许是读懂了彼此眼神里的信号,他们同时收了手,芬万泥说:“回去接水吧。”

    芽布拉住了他的胳膊,说:“你回去也会被罚,不如跟我们走吧!”

    芬万泥甩开芽布的手,昂首道:“我是矿场管理部正式官员,干嘛跟你一个矿工一起!”

    于是芽布转正头朝前跑去,刚迈开一步,他眼前突然腾起无数枯叶,如迅速升起的群刀一般,马上要斩断芽布跨出的腿。

    芽布不停下,反而更往前弯腰,他决心趁叶墙被自己的腿阻挡的那短短瞬间滚过去,哪怕断一条腿,他也不能被拦在墙里。就在叶墙升起前的旋风搅烂芽布的裤子时,一股推力撞上了他的背,他在地上滚了几圈,抬头时看见了叶墙遮挡前那一双明亮的眼睛。芽布短暂的感激之后,看了看四周出墙的同伴,随便一数,他就知道大多数矿工被拦截在了叶墙之内。

    同样跑出来的加水失了主张,他求助地问:“芽布,我们怎么办?”

    芽布说:“就我们几个跑不了多远就会被杀掉,我们打!把这墙打烂!所有人一起走!”

    “好。”加水看了看不停旋转地黄绿斑驳的墙,“可我们要怎么做!”

    “用‘大力诀’,拿起稿子,一起挖啊!”芽布双手捏紧破烂的稿子,率先砸向了叶墙。

    墙外的矿工纷纷效仿,墙内的矿工艰难地抵抗着被叶墙鼓舞的督工队。

    温蒂希坐在伏兽上,一手紧紧拉着缰绳,一手稳定地施放着叶墙。他身旁是无心的下属,前方是疲软的督工队,数量众多的矿工如今竟然只是陷入疲惫,而非被打击得灰心丧气。温蒂希表情愈发狰狞,他指着身边的副官,怒不可遏地吼道:“去向笛力俊要屠杀令!快去!”

    同是二石头村出身的副官愣了一下,他说:“将军,都是同乡,跑了我们再做工作召集一批就是了。”

    温蒂希居高临下地瞪着他,说:“看看波哈,看看谢力芬,他们根本不是二石头村出来的矿工,我们被骗了!”

    副官惊了一下,但温蒂希的瞪视提醒了他,他立刻行礼离开。

    副官携屠杀令归来之时,温蒂希立刻cao纵叶墙向内逼迫,高速移动的枯叶已化为利刃,会割伤甚至刎喉每一个穿过的人。

    副官提醒道:“将军,里面还有督工队的人。”

    “督工队归谁管?”温蒂希的叶墙停下了。

    “应该也是土政楼管吧。”

    “那就让觉云逡找我说。”温蒂希的叶墙更加势不可挡地向内压迫。

    督工队的人陷入了慌乱,矿工还没杀到,已有不少奋力镇压的督工队员遭背刺身亡。

    “是军队的人连我们也一起杀!”有督工队员反应过来。

    “他姥姥的臭兵!敢杀你督工奶奶!”立刻有督工队员转身,刀刀劈在叶墙上。

    “在刀尖用‘引风诀’,这样刺进去,枯叶就转不起来了。”有从军队转业的督工队员说。

    矿工与督工队反而联合起来,共同对付起这道“一视同仁”的屠杀墙。

    僵持的消息传到了国主府,午饭没吃饱正准备下午加餐的笛力俊听到后,愤怒地摔了食物。此时,金城被进攻的消息也传来,笛力俊一怒之下,急咳不止。

    仆人邦空立刻请来了医师,医师反手施法,点水几处,调整好笛力俊急乱的循环后,安静候在一旁。笛力俊来回踱了几步,突然停下,说:“让精灵去!佩里斯汇报过,精灵已经学过如何杀人了,去让精灵把那些暴乱的矿工给正全杀了!然后去金城阻挡进攻!把温蒂希叫来,正要看看他有什么解释!”

    传令的仆人闯进了丰的院子,生金正躲在屋子里睡觉,在丰一众仆人震惊的注视下,生金就睡眼迷蒙地被抓了出来,火速被送到了对持前线。

    生金站着,两只脚隔着鞋底重新感受到了广袤的土地,他晃了晃头,转身问跟来的仆人邦空:“我要做什么?”

    “笛力俊大人命令你,把矿工全杀了。肩膀上戴着一圈圈棕色布条的是士兵,腰两侧戴红色长布条的是督工队员,除了他们之外全杀了。”

    生金顺着邦空的指示看了看戴棕色布条和红色布条的人,又转回头问:“什么是杀了?”

    邦空急了,他张了几下嘴,最后说:“就是前几天,佩里斯让你在战场上怎么对待敌人?”

    生金伸手戳了戳空气,说:“在这和这戳洞吗?”

    邦空点头:“对对对!快去吧!只杀矿工啊!”

    生金蹲下,踢掉鞋子,原地欢快地踩了几下土地,他欣喜地感叹:“好久不见啦。”

    瞬间,僵持的场地里凭空竖起许多土锥,锚准喉头与胸口,土锥刺入。有人来不及痛呼就毙命,有人在胸口被刺入前奋力向后一倒,也只能在死前发出一声哀嚎。

    生金第一次听到那样怪异的声音,他感到不愉快,但他还未明白声音与自己行动的关联。第一批土锥杀了生金目之所及的所有矿工外,也打散了叶墙,将其后的芽布等人暴露在了生金的视野里。

    就在生金不舒适地拍自己的耳朵时,芽布等在叶墙外的人看见了倒在血泊里的同伴。他们攥紧了手上的武器,一边嘶吼着一边奔袭向生金。

    这段距离在悲愤的加速下,很快被芽布通过,他高高举起矿镐,尖端的锋利和他淬火后的眼一样锐,生金注意到他的那刻,掸掸手指,愤勇的复仇被定格。胸口的火堆被土锥穿过,喷涌而出的鲜血浇熄了怒火,喉间也被土锥穿过,芽布应该发不出声音了,但在眼里的锐光钝化前,他的声带在震颤着:

    “我…杀…了…你!”

    生金仰头看着芽布。汩汩流出鲜血的身体上,两只眼睛所在的地方,有一点来不及流出的眼泪正在蒸发,和它的主人一同消逝。

    那些水汽化成一阵若有若无的风,拂过生金的面庞。

    “什么……”生金两眼下的脸部涌动着,像土地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滚一般,但出现在一张似人的脸上实在可怕。但矮小的生金被高大的芽布挡得严严实实,除了这双干枯的眼以外,没有别的眼睛看见,也没有人听到那句问:

    “奇怪,我怎么觉得好痛?”

    在场的人异常寂静地凝视着芽布定格的背影,血流声仿佛在每个人耳边汩汩,邦空是第一个回过神的,他声大壮胆,呵道:“精…喂!你!笛力俊大人命令你去金城阻挡进攻。”

    生金转身,撤掉了土锥,高大的芽布轰然砸进了自己的血泊中。

    “要走快点,金城危急。”邦空催促道。

    生金听了,将自己的身体潜入土里。就在邦空大惊失色,以为他要跑了时,立刻扑到他身上,手脚并用缠在生金身上。

    生金回头看了一眼芽布,便高速移动起来,吓得邦空紧紧抱住生金,生怕自己被甩脱。

    神圣大水国的先遣部队爬树而上,先将金城守军打了个措手不及。预备远程对付空袭的弓箭还未瞄到目标,就被对方捉住双踝放倒。主将不在,临时被推为总指挥的齐铭文一听神圣大水国已到脚前,立刻慌了神,勉强镇定后,下令换尖兵弧上前,用武器长尖向下戳刺敌人。

    恰好神圣大水国一轮袭击后暂退,士兵们正好可以装备武器、排列阵型。庆幸的新兵努步能-大林下紧紧握住手中的长尖,站在距离敌军最近的平台上,因为浓雾看不清楚,他更加屏息凝神地观察着脚底的动静。

    努步能听到了向上的移动声,他高高举起长尖,向下凶猛扎去。气势汹汹的长尖扎进潦草的沙包里,扎个对穿后气势未减,直接将努步能带下了平台。

    二弧的微思-大林下立刻上前,听到下方出现了持续的沙沙声,他看见刚才努步能跌下高台的惨剧,于是他将长尖方向内收,打算将敌人直接钉死在树干上,而后再将长尖拔出。微思出手了,他感觉手中的长尖很轻易地扎透对方,余势强劲地插进了树干,带得他身体矮下一截,岔腿蹲了下来。微思慌忙松手,却还是晚了一步,有敌人从旁伸手握住他的手腕,直接将他拽下了高台。失稳后的盔甲反而成了加速微思死亡的助力,在浓雾中,不详的落地声一下比一下迫人。

    三弧的斯蒂柯喊道:“对面有鬼,我们不能轻率地攻击……”

    斯蒂柯受到背后的攻击,倒在了原地。督战弧站在平台最后,一人举起流血的长兵,大喝:“不许怯战!全力抵挡敌军进攻!”

    如此之下,神圣大水国的沙包换人策略几乎战无不胜。

    当生金到达时,沙包用完的神圣大水国已经攻下了一半的平台,直逼指挥平台。终于得到指挥命令,得以收敛进攻的前线收缩在平台后,依据平台掩护和高低差,金城将神圣大水国的攻势拖住,两方陷入僵持。神圣大水国必须保持猛烈的进攻,才能借助浓雾隐蔽,不然等金城反应到这仅是一千人的先遣部队,一定会猛烈进攻将他们打落。

    布巴卜领着奋勇的士兵战斗在最前面,他们离指挥台非常近。

    “好浓的雾!你进去把穿黄色衣服的都杀了就行,像刚才一样。”生金从地里出来的时,邦空向上一指,命令道。

    生金从地里站起来,衣服沾满了土灰,土的颜色与他的肤色十分相近,掩盖了衣服后,甚至给人一种赤裸的错觉。生金抬头看着眼前的浓雾,邦空的话使他想起不久前芽布带来的震撼与疑问,他想答案就在浓雾之后了。

    生金踩在土地上,矮小的身体散发出巨大的能量,凭借这股能量,生金感悟到了浓雾的变化,并且很快根据这个发现制定了驱散的方法。

    布巴卜踩着尸体与血泊,冲着高三层的指挥台吼道:“齐铭文!等老子来取你小命!”

    齐铭文想象着气势汹汹、愈发接近的敌人,他怕得发抖,他对副官传令死守时都咬不准字。布巴卜吼了一会,对敌方指挥官没有逃跑略表遗憾后,决定:“辅兵套盾,我们比比看谁先砍下齐铭文的废物脑袋!”

    平台的最前方站着执重型长尖的两名士兵,两人齐力抱着重武器。待观察士兵一声令下,他们对准有动静的地方放手,后头的士兵放绳,长尖重重落下一定距离后,后头的士兵重新拉紧绳,将长尖重新拉起,再由这两名士兵抱住。这种防守有效阻挡了神圣大水国的进攻。

    布巴卜身体的前上方出现了一个弧形透明气盾,在辅兵的魔力支持下,该盾可以完全抵挡重型长尖的一次下落攻击,加上浓雾掩护,可以为布巴卜抢台争取时间。

    就在布巴卜从树干上跃起,引诱对方进攻时,有土砾自下而上。空中的布巴卜和台上的长尖手都看到了无数的细小土砾,他们皆以为是对方计谋。布巴卜盘起双腿护身,长尖兵快速松开双手。此时腾空的土砾高速自旋起来,霎时如盛日蒸发一般,浓雾被吸收,显身的布巴卜与长尖兵撞个正着。但已经脱手的长尖不再受控,直直撞上气盾,两名长尖手无武器在身,布巴卜则亮出了短匕。

    细长的尖刃足以插进甲缝,从腋下捅进肺里。直面寒尖的长尖手撕喊道:“有敌人!快拉!”

    三名士兵几乎往前扑一样地,拼尽全力地拉着绳子。但布巴卜接近速度更快,他手中的武器马上就要碰到长尖手的身体了。

    “扑哧”一声,布巴卜的攻势被停下,喘气到说不出话的长尖手看见他胸前插着一根土藤,没入的地方渐渐由黄转红。布巴卜看着近在咫尺的敌人,努力抻了抻手臂,短刃轻轻擦了擦甲面,发出两声清脆的尖锐擦声。疑惑的布巴卜顺着敌人的视线低头,在自己的胸前找到了答案。布巴卜摸了摸土藤上的血,笑了一下,大喊道:“向上进攻!敌首就在前方!敌首就在……”

    土藤碎成沙土,布巴卜的胸口喷出大量鲜血,这具没有支撑的身体从半空落下。生金注视着它砸到地上,激起地上的落叶与旁边的小兽。

    神圣大水国的主力军刚刚进入树林,为首的旱蒂利听见布巴卜的最后一响后,忘了飞行,从半空跌下,刚稳住身体救深一脚浅一脚踩着厚厚的落叶急速赶来。旱蒂利一边跑一边喊着布巴卜的名字。

    等旱蒂利终于抱起布巴卜的身体时,胸口的血流已经缓得快停住了。旱蒂利起手一个火诀,烧焦血管止血,然后伸出颤抖的手指触布巴卜的侧颈,暖暖的安静的皮肤贴在旱蒂利的指腹,传达了一条无言的讯息。

    生金一直注视着他们,他的脸部不受控制地涌动着,他的心叫着:我明白了!我明白什么是杀死了!我明白我为什么会痛!我听懂了那些声音!那些声音和我被打时的叫喊一样!我施加的魔法其实就是在殴打他们!不!是杀死!……那些小鼠……被我的墙追赶后再也不动了也是被杀死了!被杀死是痛苦的,我感受到他们被杀死的痛苦了!那么痛那么痛的事!我不想要!

    “啊—!”旱蒂利一声惊飞林间鸟,他温柔地放下布巴卜的尸体,站了起来,愤怒的脸庞扭曲着,挤压着双眼,而那些攒着的怒火,全部从双眼中喷发,冲向魔力场最庞大的生金,“是你,杀死了我的挚友。”

    生金站在树下,他听见平台上还有惨叫,那说明还有人在受伤与死去。生金仰面大喊:“不要!不要!”

    邦空躲到一旁,大喊:“敌人来了!快杀了他!快杀了他!”

    旱蒂利拔出腰间的武器,指着生金,说:“我要杀了你,为我挚友报仇。”

    咚!又一具尸体落下,旱蒂利的眼角跳了一下,他余光看见那是他的士兵,但他仍然向生金冲了过来,剑指咽喉。

    “不要—!”声嘶力竭的吼声响彻了整个树林,国主府的笛力俊与温蒂希都转向这遥远的呼叫。

    旱蒂利的锋芒被土藤缠绕覆盖,整个人被拉停在离生金一米远的地方。不止是他,平台上防守的士兵、进攻的士兵、刚刚进行攀爬的士兵、站着排队的士兵全都被土藤缠裹,限制了行动。释放了如此大范围的魔法,生金累得扶腿喘气。

    生金侧耳听着,战场突然的安静令他愉悦地笑了笑,他想:这样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