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恶鬼的梦/血腥重逢/桃花补天/冷酷的爱

    那眼泪是为我流的吗，阿绣？

    宛城遭遇魔氛侵蚀的时候，天地血红，伤民无数。你抱着伤残的孩子，单手挥起勇武的枪锋，以尘世凡人的血勇之躯，冲杀在非人的敌潮中。你的伤痕裂如石碎，rou绽之音惊悚迫人。

    除了血汗，除了因拼死佑续众生、以兽性般的仇恨和坚决去斩杀那铺天盖地的魔影，你一滴泪也不肯流，一点散逸哀苦的神思也不肯产生。

    “文和，再为我出谋划策！我应该如何堵住魔群的攻势，宛城还有两个城门，也许堪堪还能等到援军到来……”

    在那样的决死时刻，由江东卫城派来的联盟援军，携着刘备的手信和命令来救宛城。使黯淡的光明艰难暂顶住黑暗的吞噬，那时张绣一手抱着失去所有血亲、将来也成为屠魔军勇中刚烈无惧之一员的孩子，从残墟和尸山中缓缓站起，仰头看向残阳烂红的长天。

    “我要杀光它们……这些非人的、从炼狱里爬出来的妖魔。”

    你会帮我的吧，文和？即使你曾冷酷地与我谈起，人间争权、同类残害的景象，乃是出于人本性里的欲望和狂乱，相比于rou蛸触手、魔肢妖蛇般的魔物，人其实并不逊色。

    但是、但是……人总要是人。懂得切肤之痛、病恋痴苦，有一双温暖的臂膀，可以抱紧自己最想念、最依恋的人。

    张绣那么说过。大概直到他此生终结，那总似大男孩般纯澈冲勇的性情，也不会改变。他寡谋天真，从不思考天道或轮回。他只知道追逐贪恋灵rou的感受，贪图从残酷的毒士身上，厮磨取得珍贵的慰藉。

    “只要文和在，只要你为我谋划……”

    他将火热的希望和依恋，全都倾注在冰雪般的白发恶鬼身上。没有人比张绣更切肤了解贾诩的残忍，他也知道，休想从贾诩身上得到真正的温存和宁静。贾诩肯沉默着轻抚张绣的发鬓，已是毒士身为人、拥有爱恋情怀的证明。

    贾诩是真的可以与妖魔为伍的。可是在那次叛逃活生生发生之前，张绣总也不愿意相信。至少……

    “至少你不忍心背弃我吧，文和？”

    这么多年以来，我从束发少年到年过而立，先在人间权海中沐血挣扎，再在妖魔乱世下费尽血勇。你喜爱的静谧豪奢分毫不能实现，总是和我一起四处颠簸，守城复失，生受反复辛苦。

    那俊美冷冽的鬼魂，连眉角也没有皱过一下。

    “阿绣，只要你想活下去，我会帮你守护你想守护的一切。”

    你不明白吗，文和？那“一切”里包括你。然而，如果拥有怖惧智谋的、只做剥削者而绝不被剥削的贾文和，当真要做点什么，那他张绣哪有力量去防备和改变？

    从那一刻起——张绣在一次突击战中惨败，被寄生的魔氛侵入脑rou，眼看将要化人为魔，变成他所深憎的魔物。就在那时，贾诩开口了。

    “这残伤的勇躯用处不大。更适合与魔同群的，应该是我。”

    活着就被称为恶鬼的、深谋冷虑的毒士。

    其实贾诩那凛冽慑人的清音，曾为重伤难眠、彻夜辗转的张绣，淡淡念诵过安神的唱词，和许多近似幼稚的传闻故事。

    那时张绣孤战日久、在没有星月的暗夜里怀想起已逝的血亲和朋僚，加之骇人的重伤，严重缺药的情形下只能放任流血，等待那撕裂的伤口自行结成黏腻的紫色血皮。

    百战的俊将卧在贾诩的怀里，听他讲起旷野上流传的神话，低吟起故乡武威的旧日童歌。

    同样的声音，在数年以前，说出那样的话。是因为眼看人间沦陷，张绣败得太惨，经年以来贡献谋略，也换不来强弱之争的变化，因而那冷酷的毒士毫无心结和犹疑地选择倒向强者，因他本就是宰割者，哪怕脱下人形、堕变为魔，也要保持这高高在上的地位？

    “为什么，文和……为什么那样对我？”

    当神女的灵海漂漫尘世，众生和天道都笼罩在惊梦一场般的迷蒙中时，从触角rou山的骇巨缺口里闯出的鬼影，甚至是充满期待、以至于在达成夙愿后，罕然地露出了笑容。

    张绣在无数个幽寂的暗夜里想象过，他用刃尖刺穿贾诩的胸膛是什么感觉。贾诩经不起兵刃的重击，他年已不轻，身形又不壮健，像一片映照在月光背面的鬼影，永远在张绣的梦里静静安栖。

    鬓角已有白发的健将，即使经过数年来的梦中预演，在真正刺出那为之而活的、心念太久的一击时，还是手腕一颤，卸去大半力道。

    因为、因为……贾诩说过他怕疼。

    运转长江天堑法阵的灵光，使得此阵产生霆光雷鸣般的波动，迅猛又精妙地压制住黑色长江上到处冲撞的魔氛，这是芊芊在即将得到rou桃花、并必须于眨眼不到的转瞬里将它送到神女身边时，所精心cao控的事情。

    “可以冲过去了！”

    芊芊将数队忘死的人间兵勇放过法阵。当张绣闯入离触角rou山最近、已然是魔染范围的水域时，芊芊眸光微紧，并没有阻拦。

    “不要阻拦他。再近一点，我就可以将他好好看清楚。”

    那来自炼狱的盟友，亲手造就蚕食吕布的yin辱噩梦的毒士，他轻易放弃这恐怖的剥削者的地位，提出这拿命来换的简单要求。

    在滔天怒扬的黑水中，天地交织成硝烟血海，不断聚起又扯碎的骷髅魔影，和坠入大梦之前奋起全部怒勇的人间兵马，共同组成了这颠倒轰鸣、将孕新生的“天道”。

    贾诩血淋淋地张开手，将那珍贵至极的rou桃花送到盟友手中。芊芊幻身疾行，迅幻擦身而过，倏然夺走桃花。她立刻奔向蜜友的灵海，无暇对舍身忘我的盟友留下片声温存。

    贾诩并不在乎。是神女灵海的缘故吗？张绣冲过来时，贾诩比人间众生都更早地感受到了梦境降临。

    在他最深的梦里，飘飞着久远之前帝都陷落时的桃花燃烬。乱军之中进不去任何诸侯幕僚的贾诩，被张绣如获至宝般奉以肺腑地接纳。

    就在那样的桃花燃烬中，张绣将染满血火的披风裹在贾诩身上，拥着他急策战马，带他驰奔在魔变的世路上。

    凡人的灵海无法控制地溶解开来，就会剥落出最深处的大梦。贾诩不必再费尽辛苦保持理智，以免自己的魂魄坠入胀大到与天地同阔的魔山之中。冰冷甘霖般的幻梦灌入他的脑海时，他就预料到，由蹁跹丽影们执行的伟业，已经得手了。

    其实他还有话对张绣说。阿绣，我知道你最恨这异躯恶体的妖魔。你曾说过，无论怎样，你总还是想要做人，尝遍恨爱痴苦，活得痛快淋漓。你到死都想要保留一双有力的臂膀，似那时拥我策马逃离战墟时那样，还能做出那般的拥抱。

    我怎能让你被魔氛侵灭识海、扭曲rou身，让你堕变为魔？尽管我深知，将深染仇恨与叛弃的你独自扔进茫茫乱世之中，是何等艰辛的事情。

    但是终有一日，我们都还能再度体会那样的拥抱，出现在白发恶鬼最幽深梦境中的、策马奔逃到天涯之外的拥抱。

    这怀抱浸透我们的鲜血也无所谓。贾诩想，我年已不轻，耳目稍衰，看东西模糊。所以，再近一点吧，阿绣……连着你的怀抱和刃尖一起，更深地揽住我。

    沸腾的战号、撕裂的魔影，以及在不可见的虚空之境里，迅猛冲撞、互噬本质的“天道”之争，这一切都在张绣的身边退去了。

    他感受到了贾诩的梦。被神女灵海洗髓入脑的瞬间，众生的深梦像冰雪沼泽一般交融在一起。张绣坠入贾诩的梦里，听闻那冷冽的声音，叙起那些残忍的隐情。

    其实张绣一直都隐隐地知道，贾诩叛离人间是为了他。可是这理由太单纯，不像毫无温存的贾诩会做的事。除非……

    贾诩抬起颤抖血染的手，借着枪刃穿心的力道，将两人的魂魄拉近。他轻抚着张绣的鬓颊，露出笑容。

    只有让你刺穿我的胸膛，这囚困你半生的叛仇和愤怒，才会被血消解。阿绣、阿绣，我知道你一世最爱的就是痛快和自由。

    张绣含满泪水的瞳孔骤然融化。他最后恍惚看到，一株人形的、通天繁盛的桃花，轰然自铁壁卫城内升起，冲破了魔云如海的长天。

    他的梦里却只容得下贾诩的叹息。他抱着这残酷的鬼影，他要再度策马扬尘，带贾诩逃往新的轮回。

    为什么，文和？为什么那样对我……为何做这一切？

    “我爱你，阿绣。因为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