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长江防线缺口/日暮城楼/猛虎玉龙/桃花星辰

    张绣在荆州战报中特别提到过的桃花树，是人间还能否重回秩序的标记。

    当年徐州魔乱结束后，貂蝉留给刘备的数份幻术咒符，在「女流」全宗自毁隐遁后，成为极其宝贵的灵功根苗。按照貂蝉梦语相告，刘备在徐州的风水阵眼上重植了桃花树，又按她的指引在荆州、下邳、江东联盟卫城所在的建业，以及身为曹cao势力中心的许都和洛阳植下桃花树。

    花种源自貂蝉灵功法门的分体，是实体花木，亦是魔乱崩毁后流离于幽远天境的神女们生命的映射。所有阵眼桃花综在一处，照应星河天象，象征再生与盛世的星辰玄数借体附花，尽管天际已然星辰不存，那星数运命却已悄移至桃花中。

    “待桃花全数再开，满树红粉清芳、风吹不尽，那就是我们再会的时候。”

    貂蝉神思之缜密，足可以做人间帝业。她虑到妖魔威势经年更强，渗透天地风水观尽幽冥，桃花阵眼的秘密无法隐藏。她嘱托刘备将当年留在徐州的幻境法印再启，依循此法幻罩各个城池的阵法，时时排兵护卫，阻绝魔氛侵染。哪怕城池沦陷，也要保住阵眼清洁，将桃花树连根移走，移往可做备用的风水之城。

    这思虑不可能是临时起意。貂蝉预见到魔威必有一次吞世磨难，但凡有半分胜算喘息，也不能以全宗运命自毁相抵。她身消命隐，那缕芳魂犹未赴死，却想象不出进入何种比死亡更艰难的秘境。

    身负至上玄奇之功，也要负起痛彻骨髓的天命与责任。刘备每想及此，巡援联盟城池时亲见各处阵眼桃花，十余年来仍是或枯或黯，不见春意，那时他仍会想道，“真是了不起的小姑娘啊。”

    吕布是后来才渐次知晓此事。植在铁壁卫城的桃花树最为茂巨，一树一庭院，高盖楼台，每每望去就有巨物攻心之感。它枯得像铁尸一般，毫无片缕芬芳。

    失去貂蝉的头几年，吕布连这个名字都听不得。即使在过去相依相偎的日子里，他的爱都浓烈到常常错觉是恨，不要说这绝情成真。刘备怕他悲极自戕，这担忧细想来也是强人所难，吕布那般痛苦，为保住鬼神战威，撑住这飘摇人间，所有人哪怕恨他、惧怕他，都还是想让他活着。

    “可是，奉先伯伯就这样活着吗？”

    反而是情思清澈的刘祯，将大人们幽暗的心思挑破粉碎。问了那么一句话，使所有不肯成魔、偏要硬着骨头活下去的人们，全都沉默。

    吕布从不相信貂蝉已死。他说他的蝉儿是神女，有移星换月的本领。她连太古清梦那样遥远的空境都去得，只要她想。不似名为天下鬼神、实则血心rou身的吕布一样，跌进这乱世浊渊中，费一生的搏命挣扎，还是逃不出来。

    活着就好。可是……是在何种境地里？她那玄妙通天的功法，要付出什么代价，才能连生死都扭转，以无法理解的姿形和运命，仍活在吕布想象不到的遥远空境中？

    吕布想到这里，被给予无限宽广的柔情后又被全数剥夺、弥漫在他心里的强烈的爱与恨，都倏然化为怜惜和思念。他来不及让苦痛的恨意充满心腔，再多残酷现实欺压在他心头，在所有理智反应过来之前，仍是情爱轰然涌起，尽成对貂蝉发疯般的想念。

    “桃花阵眼之事，全仰蝉姑娘安排庇护。与她牵连这般深，你若早知，心苦的时间就更久。人世废墟初做重建，那几年艰苦得要命。倘使那时你便撑不住，我们全都到不了今日。”

    刘备在黑烬般的日暮中登上城楼。排满箭矢攻口的城墙巡台上，吕布弯臂抱着方天画戟，强悍的神铁微微斜落，底端杵在地上，和吕布一样凝成寂惫的影子。风非常大，从瀚海倒扣般的暮天吹下，死灰般的暮云间透出点点残火般的红光。

    吕布只穿红锦铠袍，劲靴束腿、簪羽赤翎，不要什么千军万马，他自己已是柱国长城。他坐在石台上，那是可以阔望整个城墙防线的帅座。在他身侧，惊天战鼓只做沉寂，猎扬的战旗烧痕遍布。

    两人站得很近，都在看城墙外遥映水天，多少次差点被全线魔染的长江滚起漆黑惊浪。他们都看不清各自容颜，在暮天的映照下，两人身形都黯成烧灰般的剪影。

    吕布像一座静寂的魔山，刘备则像一条清柔的玉龙。这暮满战墙的景象，让他们想起下邳城的相杀往事，但谁也没有提及。过去吕布承着刘备亲血般的照料，总算在逃出星宿海时所遭的致命重伤中挺过来。他还说，玄德待我剜心献腑，这情义能将白门楼往事也抵去大半了。

    刘备再如何体谅吕布的心伤，这人形猛虎的性情有时也太伤人。听到那样的话，刘备只能微微苦笑，声色低哑，疲极说不出话般硬向吕布说道，“别说这种话，奉先。”

    此时，他们站在江东铁壁卫城的城防之上，风吹得像鬼魂哭游。刘备说起桃花阵眼之事，他很少当真提到貂蝉的名字，可是对吕布来说，连一片残花、一圈涟漪都是她，都会将她的梦影像苦痛鸩水般，淋在他伤痕累累的心上，避还能避到哪里？

    吕布知道刘备说那些话是想慰藉他。他也明知自己性情暴虐，是荒苦边城杀出来的野兽，和那些温润骄子相比，实在太粗糙。应该说些柔情话语的时候，他总也说不出来。谁想从他这里得到抚慰和安宁，都要经万分辛苦，还常常落空。

    貂蝉也是这样。吕布想，不怪她要逞弄起娇纵的脾气，有时对他发火。她生气起来就像撕rou的小鲨鱼般，将吕布治得身魂都被情水折磨泡烂。谁让他短谋又无情，在她累得要死、渴望抚慰的时候，连句柔软些的情话都不会说？

    其实吕布能懂别人的心。貂蝉轻盈地离弃自己，说一句“我马上到你身边”的温柔谎言、从而撑着他和女儿都不要死，这出于爱的绝情背盟，他都能承受。正是因为他的情感太粗俗丰沛，搏命地全都流淌奉献出去，如今留下的荒芜心野，才枯涸到这般彻底的地步。

    刘备说起桃花阵眼，尽量温柔地开释吕布的情怀，怕他太直白地听到有关貂蝉的事情，心里格外难过。

    吕布坐在帅座上，这条城墙防线曾挤满争赴战场的兵勇，箭雨遮天蔽云，向攻过长江护卫法阵的妖魔复仇。长江整个笼罩在「女流」留下的幻术屏障下，既遮魔敌眼目，又有森然陷阱，那是铁壁卫城最后的保障。能被妖魔攻破其中几点伤口，已是极大不妙。

    吕布正要带兵去修补破裂的防卫口。兵勇正在集结，因近来诸侯合战情势紧张，伤兵太多，勉强救治后再入战阵，兵源补给早到极限。

    他先登城墙，远望长江沿线布阵，看好各处裂口大概情状。以人身修成御魔灵功，此等人中之龙应劫而生，吕布就是凡身圣神。在诸侯含惧盛赞、隐约说着一定要他永远镇住前线之语时，他腹内那颗冷月般的内丹明珠淡淡作痛。

    星宿海崩毁、生死转瞬的时刻，她挖走了吕布的乘黄内丹，又将蕴含她整个生命灵源的内丹喂给爱人。如此伤害他、又舍命保护他，蝉儿、蝉儿……你让我爱你恨你都不能够。

    就像貂蝉曾说过的那样，“我不是神女。”吕布也那样冷冷地窒住诸侯的欢言。他并非圣神之躯，而是血rou为心，会伤会痛，且格外敏感于痛楚。

    “别紧张。我会好好活着，拿最多的魔尸堆成我将来的坟冢。”

    刘备回想起吕布对联盟诸侯说的话，轻轻苦笑。吕布说话真是太伤人。

    “奉先，我知晓你心中难过……”

    刘备的心意，吕布全都知道。他对这仁德宽柔的刘玄德早已没有什么偏见和恨意。他也惊讶于自己偏执狭隘的性情，竟真能对刘备豁朗至此，可刘备着实没有什么对不住自己的了。

    “别说这种话。”

    刘备对吕布说过的话，他也再次说起。面对尽量宽慰自己的刘备，吕布只是遥望着江水法阵的缺口，那里涌动着残存的魔氛。可能是幻梦，也可能是陷阱，但魔氛必须清除，不能染在江水上。

    吕布撑起方天画戟。随着他站起身的动作，刘备缓抬眼珠，凝望这魔山般的男人。

    “我不是情痴怨男，不要这般宽慰我。”

    刘备静立片刻，呼出一声苦涩的笑意，转身面向阴晦浩瀚的天风。吕奉先啊，这个吕奉先……真是绝情又粗糙，旁人如何推心置腹地亲近他，都难免遭到一头冷水。

    可是……刘备想，他无法苛责吕布。这咫尺灭绝的艰难天道下，每一个身为“人”活着的同道都太不易。

    “那么，你果然要独自前去清除魔氛吗？张绣将军去了他城支援，若可稍待，等他回来协助于你……”

    吕布摇摇头，轻转臂腕，将方天画戟斜擎身后，擦过刘备肩头，那姿形像一只沉默的猛虎。

    “玄德，我出战的时候，帮我禁住月怜。她病症尤烈，这些日子以来格外控制不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