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毒风凄雨/废墟人间/猛兽的女儿/仁龙的孩子

    “我不是小姑娘，别把我看低了！”

    吕月怜虽然身材修长丽健，但手里的双枪还是比她更高，精铁打造、锋锐无比。这般武器就是壮健的男人想要得心使用都很困难，但她有种与生俱来的兽性般的武勇，含着一口毒血似的煞气和战意，就是要挑这种武器来用。

    在校场练武时，吕月怜连过数十兵勇，冲破战阵，枪挑众敌，即使只是切磋演练也像猛兽扑食般。战到兴起时，她的肌肤会透出熔烧般的血红，杀气发狂地横冲直撞。

    演练的士兵纷纷败阵。其实大家都不太肯与吕月怜练武，她武艺很好，但几乎不照章法来战。人们都知道她有些天生疯症般的暴烈性情，据说是婴孩时受到过魔乱之气的侵染。

    十余年前的灭绝魔乱几乎已令人世毁灭一回。现今的一切都是在尸壤和废墟上建起的。诸侯联盟只恢复到当年的一半，拥有铁壁卫城的江东联盟和实力相对完整的北方诸侯联合，以曹刘为首，经十余年的奋战和保民生息，大概再造出一个运命坎坷的人间。

    当年人间没有立刻灰飞烟灭，据说是散落天涯各处、帮助天下诸侯纵横连势的神秘门派从中布局，在苍茫天命深处设下极为深邃苦痛的对策，以自毁的方式承住了那一轮魔乱吞噬，以争得可贵的喘息时机，让人间有机会再度复生。

    像吕月怜这般被魔氛侵杀的凡人众生不计其数，死婴夭童更是塞海填山。她能活下来，也许是残酷天命将她漏掉，不过众人都晓得，她的父亲舍下大半条命保住了她。

    吕月怜是天下鬼神吕布的女儿。单凭这一点，她那常常濒临失控的战意和猛威，就有所解释。或许疯狂才是使武艺登峰造极的最好的催化剂，虽然这令吕月怜常感钻心透骨的痛苦。她的理智和天生的魔染般的狂乱混在一起，一时清醒，一时难忍，实在难以承受。

    这日在校场上，吕月怜演练太狠，双枪重兵又摩裂她的肌骨。她带伤仍战，拿长枪铿然击地，吼令士兵们再组战阵，她还要打。

    “就到这里吧。诚然战事紧急，你不得不上前线，但不能太过自戗。”

    听到这般话，吕月怜连吼起那句“不要看低我”的声色，都肖似她父亲的寒哑威慑。只是她毕竟是小姑娘，又未以人身修得御魔灵功，还是rou身凡人。只要是凡人，就会疼痛，就有眼泪和极限。

    在这长江铁城之中，众人面对仁德温柔的共主刘备，哪怕是连恶鬼都能撕碎的猛将和狂客，也不敢高声不敬。人中之龙并非只有暴虐的形式，瀚海般的柔和宽广甚至具有更强大的威慑。

    但是吕月怜似乎缺少人格，她的兽性更多，如同草原上奔腾的年幼却凶猛的虎兽。刘备待她好，她不是不知道，但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暴虐。人们只好说，真不愧是吕布的女儿。

    刘备注视着那个野兽般的小姑娘。其实吕月怜长得很漂亮。只是大人都怕她，何况同龄的孩子，她自小根本无有玩伴，也几乎不说话。

    刘备的小儿子刘祯已接近青年，他比吕月怜大那么几岁，倒有些青梅竹马的意味，不怎么怕她，从小就小心翼翼地陪她玩。但是他们都没有生在安宁盛世，早早就踏上了坎坷的命途。

    吕月怜很小开始就拿着比她还高的兵刃，跌跌撞撞地拉紧父亲吕布的战袍衣角，一定要跟他学武。吕布暴怒地赶走她数次，但猛兽的孩子大概也只有一种命运，吕布也明白这一点。

    而刘祯天性聪慧，更擅智谋，便跟着刘备苦学治世之术，学着如何安插内政，最大限度利用魔染之下极为有限的物资，撑起更多的诸侯领地和生民城池。

    当吕月怜在校场上震动长枪，连刘备都敢吼时，刘祯却早已习惯，他知道父亲也不会生气。他小时候也曾被有隐约疯症般的吕月怜真心惹恼过，又气又怕却耐不住一股莫名怜惜，只好向父亲诉苦。

    “奉先伯伯的那个女儿，真的是疯子吗？她皱起眉眼的时候，就像要吃人一样呀！”

    刘祯长大后，刘备不再抚摸他的脑瓜。他明白这个示意，自己必须走上天命的道路，不再是父亲羽翼下躲冷的孩童。刘祯印象最深的、父亲轻抚他头的温柔动作，就在那次提问时。

    “月怜还没断奶，就遭受魔氛切骨侵染，使她患上时常失心的狂症。她也很痛苦，阿祯，你不要苛责她。”

    刘备也心疼儿子，嘱咐他若实在会被吕月怜吓到伤到，就不要靠她太近。但那之后十余年，刘祯总是尽所能照料吕月怜，并没有忌惮或拿她当怪物看，那就是这孩子自己的选择。

    刘祯总记得父亲说过的话，“我们都要做出选择，并承担后果。”

    即使那选择太重、后果太大，牵连整个尘世，紧吊着人间的命运，让大家都能艰苦但依旧身为“人”活下去。

    当下，刘祯从洪海般的沉思中醒过神来。吕月怜还不肯罢手，将染血的长枪奋力举起，铿击地面声声轰鸣，像是烈风中有扭曲的魔影、有她的仇敌。

    刘祯走上前。士兵们纷纷后退，他们已是一身尘土，肿伤满手。少主来解疑难，他们都松了口气。看去也真奇怪，同样十余岁的刘祯和吕月怜总不像关系好的样子，那小姑娘从没对少主有好脸色，然而刘祯半有惧怕般好脾气地劝劝她，就算吕月怜有几次发狂地想要私自直冲战场，都被他劝回来了。

    就像只听某几人柔语的年轻猛兽一样，吕月怜渐停奋力挥武的粗喘，目光微黯盯着虚空，一任刘祯离她不远不近，含着笑哄她说，“月怜meimei，前去诸侯城池支援的军队回来了。你今日便休息，去看看奉先伯伯吧？”

    吕月怜盯着虚空，风沙漫卷吹得她长发纷飞。她赫然顶住兵刃撑起身体，臂力猛掀，将双枪直接掷在地上，发出震裂般的惊声。

    她看了刘祯一眼，又看向那边校场观战以检军威的刘备。她咬住口腔内rou，啃断舌尖般含住某些话语，似乎想说些并非伤人、而有柔情的话语，却终究自己嚼碎咽下，什么也没说。

    刘祯倒是习惯了吕月怜的性情，眼看她匆匆行礼后转身就走，留下校场狼藉。他苦笑一声，转身向刘备唤道，“父亲，整拾校场军阵之事，让孩儿来做吧。”

    “记得收检战场上撤下来的物资，查验无有魔染后方可收起，再报与我知道。”

    刘备看着小儿子并袖施礼应答，方才在随侍的护卫下转身离开。天际阴黑，刚下过泥水般的脏雨。各处集水点人影忙碌，这都是刘备的吩咐。滤蓄雨水是极为重要之事，因现在水壤风物大半魔毒难除，已不能供给活人生计，再要维持撑起庞大城池，实在要竭尽精明。

    “十余年前魔氛爆毁一难，还造成天雨流风都有腐毒，好在时间不长，被「女流」众人散发的灵海之光强行驱散了。不然若是连风雨呼吸都是魔毒，那便不用挣扎了，我们都躺下来等死就是。”

    刘备忆起联盟群雄苦笑话语。他毫不怀疑众人说的都是真的，许多势力零碎的诸侯已有自灭满城、不再求活的惨事，他是深刻知道的。然而……

    久已用尽的入梦咒符，曾在当年魔氛灭世的危难下，陡然自行燃烧，最后一次闯入刘备的梦境。那神女般的姑娘留下数种抗御妖魔的安排，详述她那玄奇宗门自毁顶住魔天爆灭之后，将会有何种境况，人间应该怎样面对。

    “玄德公，脱离星宿海的秘境阵眼连至长江，我只能尽量将奉先送至离你最近的地方。总是给你添麻烦，请原谅蝉儿。请帮我……”

    刘备的思忆怎样也止不住。他是血rou之身，不是草木兵铁，无法断绝千般情思。他感到自己悲绪纷飞，是因近来战事更紧、魔威愈盛，人间摇摇欲坠，他的压力实在大得恐怖。刘备感觉很累，这时他无暇控制心海，再苦伤的记忆也只能任它冲荡。

    “主公，您累了……”

    随侍眼看刘备步履飘摇，连忙上前围扶。他们刚才还欲言又止，说了半句，“主公是否要去看望远战归来的吕温侯……据说此次战事惨烈异常。”

    尽管他们看到主公疲惫，连忙收声改口，刘备其实也已听到。他深深闭眼，抬手搭住随侍臂膀，他真的要借力撑住身体。

    他听到吕布，就想起十余年前血瀚燃烧的长江。刘备领联盟残军与天拼命，发疯般地抢收人命物资，稳住遭受重创但好歹还在的铁壁卫城。其他诸侯纷纷传信，或增援或求助，简直乱成炼狱沸海。

    刘备在那时救下吕布。入梦的芳音给他微渺的指引，似也累至永眠，自此后十余年再不响起。刘备想到吕布那时惨然光景，真是难叙心中动容。

    吕布几乎被撕碎，铁健的身躯却还强留性命，怀中泡在积血里的婴孩挣出小小rou头，撕心裂肺地饥哭着。刘备当时几乎以为撞到恶鬼，那婴孩竟在这般惨境下活着。

    那就是吕月怜。待她渐渐长大，明显有天生疯病的烙印，以至比起人来更像凶猛兽类，刘备甚至都不觉得多奇怪。

    “奉先将军的脾气你们知道，不要强行看望他，送去药资之后便留他清净就是了。”

    随侍听到主公嘱咐，面面相觑，想起方才吕月怜奔走离去的满是煞气的背影。众人都恍惚知道点什么，但不能细思，实在太恐怖慑心，想想就要发疯。

    那姑娘真会那般对待她的父亲？久远之前，汉室还存在、人间尚无所谓妖魔的时候，就风传有着异yin之体的俊威健将，他是如何挣扎在邪虐的泥潭深处。

    可是他用撕裂灌血的rou身保护脱逃的女儿，也会……

    “收起邪思，不要妄议奉先将军和他的女儿。”

    刘备沉沉开口，反过来惊醒众人。随侍慌忙聚集神思，护住刘备穿过兵城，往后城去。

    “还有，既然远战之军回程，张绣将军应也回来了。晚上叫他来见我。近来魔势战报，该让他知晓。贾诩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