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源
思源
稍显狭窄的飘窗上,黎思源拥着池霁晓,将自己的脸埋进她的发间,与她紧密相贴。 被裹在这一泓温暖里的池霁晓却久久无法平静,她心里有太多想对黎思源嘱咐的东西了;无数次想要开口时,却注意到黎思源那平缓有力的呼吸,便又将话咽了回去。 难不成这孩子就打算在小小的飘窗上挤着睡觉吗? 池霁晓瞄了眼黎思源蜷在一起的身子,实在太过心疼,于是屏住呼吸,想要一点一点地慢慢挪出这柔软的怀抱。 “别走!”才轻微地刚动了一下,黎思源的手臂就瞬间收紧,满脸紧张;“mama,你又想离开我吗?” 因着过去的经历,黎思源条件反射般脱口而出了这些话。 心蓦地被揪紧,池霁晓忍不住蹙起眉头,又一次暗自埋怨自己。 她放轻声音,主动往黎思源的怀中贴了贴;“看你今天像是打定主意要在这么‘特别’的地方睡觉了,我就想着给你让些位置,总不能太委屈你这长胳膊长手。” 圈紧的手臂依旧没有松开的迹象,黎思源低声嘟囔:“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没挤过……” “什么?” “没事。过一会再睡吧,还有些时间。”黎思源撑起身,倚在靠枕上再一次望向窗外被白雾笼罩朦胧的山;“突然有点好奇,甚至有一个大胆的想法……我的名字会是你取的吗?” 池霁晓也坐了起来,背对着黎思源,陷入长久的沉默。 隐隐约约的,池霁晓感觉到黎思源已经知道了不少过去的事情。 可黎思源又怎么会……? 但愿是自己多心。 “是你猜的?还是有人对你说过些什么?”池霁晓的双手搅在一起,明明焦虑极了,却还强装镇定;“……是我,你的名字是我取的。当时我把你送去孤儿院,院长让我给你取一个名字……跟那个人没有一点关系。” “就是随便猜了一下。”黎思源凑到池霁晓的身边,握住她的肩膀,轻轻揉着;“妈,别太紧张……放松,放松。” 池霁晓叹了口气,并没有因黎思源的动作和话语而变得轻松,反倒更加纠结着要不要开口,问出那个在这些年依旧不时刺痛着自己的问题。 黎思源感觉到池霁晓的身体有些僵硬,不禁紧张地从后将她整个人拥在怀中;“怎么了?” “他……怎么样了?”池霁晓的声音小得像是一阵微风拂过,顷刻便化在这夜色中。 闻言,黎思源神色一凛,眉心也深深蹙起;“你竟然会问这个?” 池霁晓张了张嘴,像是想要否认些什么,却又无从说起;于是只好摇摇头,垂下眼睫;“好奇而已。” “好奇?”黎思源反复掂量着这两个字,搭在池霁晓肩上的双手不禁加重了些力道。 “嘶——” “抱歉,捏痛你了。”黎思源收回手,嗓音低哑,任谁都能感觉出她此时的失落;“他现在怎么样对你来说……重要吗?你希望他过得好,还是不好?” 黎思源敏锐地捕捉到池霁晓身上细微的颤抖,于是瞬间便止住了逼问,任命般轻轻叹息一声;“前些年我陪思赟去看过他一次,他老了太多,头发全白了,整个人也成了一个佝偻的老头……” 她顿了顿,眼神也随之冷了几分;“他想找我讲话,我没有理他。他的眼神中没有后悔,只有不甘心,浓重的不甘……他这个人是不会变的。” “所以你,池霁晓……你现在自由了,没有人能够掌控你。至于像他这样的人,并不值得你问起。” “原来是这样吗?”池霁晓喃喃,表现得实在太过平静。 越是这样,黎思源越是觉得她还记挂这过去的那些事情,也愈发为自己方才的咄咄逼问而后悔。 “mama我……对不起。” “你这孩子真是,有什么对不起的?”池霁晓做了个深呼吸,随即紧紧圈住了黎思源的脖子;“我只是确认一下,原来都过去了。我的小思源……幸好还有你。” 池霁晓这一声“幸好”,实在太重了些,让黎思源一时不敢去接,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她总是心疼她的。 手在半空中停顿了好一会才落到背上,安抚般拍了拍;贪婪地嗅着池霁晓身上味道的黎思源,总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她的确在自己的怀中。 “mama……我……”黎思源有些哽咽;“我有那么一点想知道关于我小时候的事情,只是关于我的……如果你不勉强的话,我想知道。” 黎思源小时候的事情么? 该怎么捋清过去呢?是从生黎思源时带来的无休止的疼痛说起吗? 池霁晓主动松开了黎思源;“你生下来的时候,皱皱巴巴的,好丑……” 她伸出双手,掌心悬在空中,弯出了一个小小的弧度,像是小心翼翼地托着个易碎的珍宝。 “呐,你出生的时候就这么点大。”盯着自己手掌的池霁晓,眼神有那么瞬间的恍惚;“当时根本不敢想,你能长到这么高大……竟然还能考进警校。警校的那个体能测试……反正我是通过不了。” 黎思源顺势枕在池霁晓的腿上,就这般安静地听自己的过往。 人生的空白,也在池霁晓的讲述中慢慢着色。 “你两三个月大的时候,我一靠近你,你就‘咯咯’地笑,笑得两眼弯弯。”悬在空中的手垂下,没入黎思源的发间,缓慢地抚摸着,像是在梳理遥远的回忆;“可当时又发生了一些事情,我发现我是真的照顾不了你,我的生活已经够困难了,并且……我的确是有些恨你的。” “我现在还记得把你托付给院长的那天——你又长大了些,已经能够‘咿咿呀呀’地蹦出几个音节,你抓着我的手指,叫我,一直在叫我……看清我的脸后又在那笑……” 说到这,池霁晓本就轻柔的声音又小了些,仿佛被什么哽住了一样。 “我把你递到院长的怀中,手刚一松开你就开始哭,哭得特别大声……像是能把整个孤儿院都给哭塌了。” 黎思源的喉头动了动,似是有话要说,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池霁晓沉浸在往日的余烬中,自顾自说着,眸光有些涣散;“我站在那,不敢回头去看你;我想,你哭累了也就停了……可我忘了,你是个多有毅力的人呐……” “后来呢?” “我这人一向狠心,你自己在孤儿院那几年的事情,应该还有些印象吧?” 有把无形的刀将陈年的伤口剜开,蚀骨的痛意无声地翻涌着,连此刻的缄默也都被绞碎在了回忆中。 黎思源将头偏向窗户的方向,声音哑得厉害;“所以……一次都没有想过来陪陪我吗?” “喻晓常年忙着追求她那所谓的艺术,不肯要孩子……你或许不知道,你这个孩子能从他那换多少资源……”即使知道黎思源现在难受得要命,池霁晓依旧选择继续隐瞒下去;“又能帮我多大的忙。” 伤疤总有一天会养好的,池霁晓深知黎思源是个坚韧的人,而她现在最重要的是不要在执着于过去,执着于自己,黎思源得向前看。 出乎意料的是,黎思源并没有太过激烈的反应,甚至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那思赟呢?为什么喻……喻阿姨选择生下她?” 池霁晓总算从回忆中抽离,轻柔地将手搭在黎思源的脑袋上;“你怎么能确定我知道她的事情?” 黎思源不假思索;“mama当然无所不知。” “哼~幼稚!”池霁晓心中翻起一阵酸楚,明明那个最迷茫最无知的人是自己才对;“是她家的两个老人……最开始逼着她结婚,后来她母亲生了重病,各种逼她。家长总是这样的,她喻晓也逃不过。” 逃不过吗? 黎思源听着,心中难免涌起一阵苦水,不禁开口试探;“那你呢?也会催着我……做这样那样的事情吗?” “我?”于黎思源看不见的地方,池霁晓为难地扯了扯嘴角;“我当然不愿意看见你孤单一辈子。” 尽管早就知道了答案,黎思源还是没忍住去问;现在亲耳听到了,她又偷偷的在心里难过。 “我说……如果我真的放下这一切,重新开始,遇到了自己的……爱人,选择和她在一起……你又会是什么反应?” 等待答案的时间里,黎思源略显焦躁地伸出手,将窗户一角上的白雾尽数抹去。 冰凉的触感自指尖传向全身,遍体生寒。 “思源呀,我放过你咯……”想想自己之前对她做过的那么多错事,此时的池霁晓因黎思源的变化而感到些解脱;“全心全意对人家,其余的别再想了。还有,如果真的找到了那个合适的人,记得带回来给mama看看,也算能了去我的一件心事。” 不算意外的回答,却依旧让黎思源有片刻的无法喘息。 “所以这算是……分手陈词?” “我们又在一起了吗?难道不是十多年前的那场生日宴后就已经分手了吗?” 听到这决绝的话,黎思源不禁发出些压抑的低笑;“哈……池霁晓啊池霁晓……呵呵……” 池霁晓不敢低头,低了头,黎思源的笑声就变成了哭。 “睡吧小宝,去睡觉吧……”总会有过去的那一天。 将眼泪悄悄抹干净后,黎思源总算舍得从池霁晓的腿上坐起来。 她指着窗外,故作轻松;“看!起雾了。小时候最喜欢在这种雾蒙蒙的玻璃上写写画画,被说了几次幼稚后就再也不敢了。” “谁说幼稚了?我陪你。”池霁晓偷偷瞧着黎思源那依旧有些泛红的眼眶,伸出自己的手指,递到她眼前;“小思源想写什么?” 黎思源牢牢地抓住池霁晓的手腕,在窗户上画了个滑稽又简陋的小人;“这是我。” 她又在旁边画了个稍微高些的,与代表自己的小人牵着手;“这是mama……现在看来确实挺幼稚的。” “还好吧,挺有意义的,至少也能让我参与进你的童年。” 像是被这句话触动到某处柔软般,黎思源猛地扭头,盯着那双与自己如出一辙的眼睛。 她摩挲着池霁晓的耳垂,眼中是潮水一样汹涌的情感。 池霁晓也怔住了,来不及掩饰眼底那一抹措手不及。 呼吸又缠绕在一起,绵绵不断。 黎思源的视线从那双眼睛划过鼻梁,最后落到池霁晓柔软的唇。 就在池霁晓决心再放纵一次的时候,黎思源却将脑袋搭在她的肩上,落下个轻柔而转瞬即逝的拥抱。 “等我醒来,你还会在我身边吗?mama?” 池霁晓摸摸自己的耳垂,怅然若失;“会,我会看着你离开的。” 总算,黎思源嘴角的笑不是那般的勉强;“我这些当年活得确实挺奇怪的,沾上了你以前的那些习惯……就好像用这种方法能留住你似的。可你现在却变得……” 黎思源在两个小人的下方,一笔一划地写出了【再见】。 爱人,再见。 她没敢写出前两个字。 以后在某世不是母女的轮回,池霁晓要是对她仁慈些便足够了。 “不过无所谓了。”黎思源摘下一直戴着的戒指,放到池霁晓的掌心,蜷起来,推到她面前;“池霁晓,你自由就好。” 说完,黎思源便主动起身,遂了池霁晓的愿,回去睡觉了。 池霁晓摊开掌心,用指腹碾磨过戒指上深深浅浅的磕碰痕迹。 这些年,黎思源是一直戴着的。 她微微偏头,看向黎思源离开的方向,忍不住失声痛哭。 许多年前池霁晓就同黎思源说过,没有谁会陪谁一辈子。 即使自己是那个把黎思源带到这个世上的人也做不到。 现在看来,黎思源终于明白这句话了。 黎思源已经因为自己而困扰了三十多年了,池霁晓只一心盼着,这傻孩子往后也要自由自在的。 池霁晓捧着戒指,也幼稚地在黎思源写下的【再见】两个字的旁边,添了两个字。 【爱人】 她们之间的关系总是最亲密的,却也是难以再更进一步的。 窗上的凝露慢慢汇聚成一颗颗圆润的水煮,挂在窗户上。 雾散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