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是心非

    .

    “——大概就是这些问题。”

    应星一边听着丹枫罗列问题一边检查手中的击云，片刻后摘下了夹在眼眶的目镜，开口：“小毛病。你没急事的话在那边等一会儿吧，我把手头的事撂一下先给你调试。修完你直接拿走就行，省的我再跑一趟给你送过去了。”

    “……行。”丹枫看他一眼，点头同意，“麻烦你了。”

    “客气。”应星随意地摆摆手，转身翻找工具。

    见他已投入工作，丹枫收回视线转而起身打量着周遭消磨时间。

    这里是罗浮工匠之首的工作间，宽敞，但也拥挤。图纸，工具，半成品……让人眼花缭乱，桌面一个不起眼的玩意也有可能在未来成为改变仙舟的发明。物品的排列没有明显规律，每样东西的位置与用途也许只有百冶大人自己的脑袋能够记得清。正因如此，应星也极不耐烦招待别人来这里。前来请教问题的学徒总会被前辈叮嘱一句千万别随便碰百冶大人的任何东西，那种剜骨剔rou一样的凶恶眼神和把人的自尊碾成碎屑的锋利言语没人会想经受一遍。

    丹枫倒是无所谓，已经这么熟了，总该有些特殊待遇。何况他自己也有分寸，应星甚至懒得嘱咐他一句。

    丹枫漫不经心地缓缓踱步，不时捡起某个外形新奇的玩意，把玩观察一番后随手放回原处，位置几乎不差毫厘。

    脚步停在了某地，他的视线落在了挂在墙上的日程安排。上面记了许多标注：会议安排、检修要求、交付日期……某些文字写就的内容还能辨认，但一些不知含义的符号又是只有笔迹的主人自己才能看懂的信息。

    “最近很忙？”丹枫突然开口，稍稍提高了声音。

    那边应星注意力集中，过了一会儿才来得及处理方才听到的问题。他没抬头，伸手够了另一样工具，随口应着：“嗯，还挺忙的，乱七八糟的都砸这个月了。怎么，有事？”

    “嗯……”丹枫一时不置可否，抬手抚摸着纸张上笔迹凹陷的纹理，“本来，算是有吧。既然你事情那么多，那便不打扰你了，再找旁人帮忙便是……”

    “你这语气，我怎么听着别扭？”应星转过头来抱怨，“说得好像我能随意叫人给替了似的。”

    “就你脑袋想得多。”丹枫嘴角勾了勾，气定神闲背过手去，“分明是体谅你，不识趣。”

    虽觉得有一丝异样，似乎又挑不出错。应星狐疑地盯了片刻丹枫的背影，最终还是敛下疑惑回过头去。

    ……

    “完事。过来试试。”

    又过了一会儿，应星完成了修理，开口唤着丹枫过来检查。

    丹枫走到他跟前，伸手接了击云，垂眸打量一番后便将其收了回去。

    “多谢，辛苦，回头请你吃饭。”

    “哎！”应星叫下眼看就要转身离开的人，疑惑地发问，“你怎么回事？都不试试顺不顺手？”

    脚步停顿片刻后继续，丹枫也摆了摆手依旧向外走去：“不必了，信得过百冶大人的技艺。你忙去吧，我不多待了。”

    门一开一合，屋中再次归于宁静。

    “……做什么这么急，又没人会赶你。”

    自言自语地对着门喃喃了一句，应星收回目光，开始低头整理桌面。

    待将所有工具都归纳完毕，又那么直直愣了片刻，才想起方才搁置的工作是什么，这才重新把工作捡起把注意力拉了回去。

    .

    再回神，外面模拟的自然光已经变成了夜晚的样式。关了工作台的灯，应星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颈椎。

    今日的工作终于是完成了，没再遗漏堆积到明天可算谢天谢地。

    他走到日程记录边检查明日的事项，抬手拔开笔盖准备记下点新增的安排。

    “今天是——”点开玉兆看了眼日期，手指划着停在了代表今日的数字。

    指尖感到了一道异样的凹陷，应星蹙了眉捻起纸张凑近查看。

    那是一道微弯的痕迹，是某人用指甲掐透纸张留下来的。掐出那道痕迹时周遭也皱了些许，但又被人抹平，只有掀起对着光时才能看出一点端倪，像是起了些怨又自己默默藏起。

    这痕迹昨日分明还没有。今日来的几人大多都是来谈正事，一举一动自己都盯着，压根就没有靠近这里。

    罪魁祸首怎么想都只有一人。

    刚生出来的些微火气又消了下去。罢了，多这一道痕迹又妨不了什么事，哪里值当对他生气。

    估计是他等得无聊来回晃悠时随手……

    脑内的猜测骤然一顿，看着那个数字应星终于想起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咣！”

    门被行色匆匆的人随手一摔重重合上，余音消散后屋子里彻底没了一丝动静。

    .

    丹枫的私宅。较之世代龙尊在持明族内的那处行宫，当然算不上什么，但普通仙舟人的住所还是完全比不上的。倒不是说房屋装潢有多富丽奢靡，主要是为了满足持明喜水的天性，院中专门建了一方池子，池内装的还是设了专线引来的古海活水。单就这一点，便是除了手握特权的龙尊，其他人即使想要也造不出来。

    不出所料，应星果然在那里找到了丹枫的踪迹。

    他阖着眼，叠着手臂伏在池边，胸膛以下浸在水里。沾湿的长发贴着颈子，漫延至后背，又在水中散成纷纷丝缕。

    周遭打量一圈，应星松了口气，稍稍调整了一下呼吸，轻轻缓缓踱了过去。

    “不请自来。哪个家伙这么无礼？”听着熟悉的脚步，丹枫悠悠开口发问。

    应星走至池边，静静打量水中人的身影：“嫌弃我无礼，回头我把权限钥匙还回去就是。”

    闻言，丹枫撩起眼皮，懒懒散散地仰头看他，片刻后又阖目趴了回去。

    他没有应答方才的话题，转而开口挑剔：“你给我往远处站，看着怪累。”

    “累就别看了。”应星半跪下身，摘下手套，伸出手用手背去贴丹枫的脸颊，“有些烫。感觉怎么样？”

    丹枫偏头躲开了他的手，把被碰过的一侧脸颊埋进了手臂里。就这样还嫌不够，脸又往深处埋了埋，把口鼻也掩了进去：“……没怎么样，不关你事。”

    这是龙尊大人难得耍脾气。

    伸手接了滴他额发滴下来的水，应星放缓了声音哄：“怎么和我没关系。要说与这事有关的人，除你之外，便只有我了。不是约好了的吗？”

    丹枫睁开了眼，视线别在一旁盯着某块石头：“约好了的？我怎么不记得？想来百冶大人不记得，我也没印象，不如就让那个谁都不在乎的东西作废了算了。”

    “百冶这不是想起来了吗。”应星曲了根手指在人眼前晃，“抱歉，实在是忙昏了头。饶我这一次吧，嗯？”

    “啪。”

    被晃得心烦，丹枫抬起脸把手空出来给了那晃悠的爪子一巴掌。

    虽是受了下打，但应星知道这是已经在消气了。

    “不是说抬着累？”应星笑眯眯地摊平手掌托住了那人的下巴进一步示好，顺手捏了两下腮颊软rou。

    丹枫瞪了他一眼，卸了部分力点在了那托在下巴的手上。

    拇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光滑的皮肤，两人就这么静静呆了片刻。到底是丹枫真觉得倦，半阖着眼转而把脸颊贴至应星掌心，轻轻磨蹭一下后往下一压，连脸带手一起重新埋进自己交叠的手臂上，又伏下了。

    鼻腔漏了声轻笑，应星垂眸盯着那人难得的懒散模样。

    “冷水池子里泡着脸还这么热……哦，尾巴都现出来了。准备泡到什么时候去？出来吧，去屋里。”

    丹枫没说话，尾尖一甩，泼了捧水浇到应星脚边。

    应星抬了抬被压着的手指：“移驾吧，我的龙尊大人。我就这么干瞪着你也解决不了问题啊。”

    “……”

    下巴尖在人掌心使着力狠狠一点，丹枫这才撑着手支起身子，眼皮一垂一落拿眼神支使人。

    应星便起身取了叠放在一旁的浴衣，抖展开来披到了人身上。

    布料贴上湿淋淋的后背，水痕便如绽开的花一朵朵往外洇，不消片刻便蒙成一片，影影绰绰透出几分rou体的颜色。

    应星双手虚虚护在人身侧，随时等着扶上一把给他借力。

    一个低头，一个抬眼，视线一对便不消言语。

    唇齿相贴，舌尖勾连。冰凉湿漉的手臂环上人脖颈，滴滴水珠往下砸，滑进人颈窝，沾湿衣领。温热的手护着人后腰，隔着层洇透的布料逐渐焐热其下那片躯体。腰肢渐软，人往下塌，带的岸边的人身子俯得愈低，活像个水底爬上岸的艳鬼要缠着将人拖进水里溺毙。

    片刻后分离，隔着似有若无的距离歇息，鼻息交融，银丝牵连，谁人先缓回一口气便往前一凑，含咬着唇瓣再将舌尖探进去，厮磨着纠缠喘息。

    就这么吻了许久，唇上都蒙了水光染了艳色，这才堪堪作罢。

    丹枫眨了下眼，晕开眼窝里的潋滟，手臂环得更紧，整个人往应星怀里钻了又钻，窝在人颈子旁边嗅闻，叼了块皮rou拿牙齿轻轻地咬。

    应星低低一笑，揽着腰将人从池里拽出来，轻拍了两下让满面嫣红的人稍稍回神：“这么急？还站得住吗？”

    迷蒙地颤了颤眼睫，片刻后恢复清明。

    “……可以。”

    丹枫点点头，微不可查叹了口气，撑了下应星的肩膀直起身离开了他怀里。低头整理好浴袍，系上了腰带，随后并指一挑施术把两人身上的湿意凝成了个水球抛回了池中。

    方才的暧昧似乎也随着潮意一同消散。

    失态，过界，太难看……他们不是可以这样肆意的关系。

    后知后觉的耻意让脸颊更烫，他低头敛了视线，提了袍角寻找鞋履分散注意，匆匆寻了个话题：“你，才忙完？”

    “啊，嗯。”应星收回方才还烙着另一个人温度的手，背到身后悄悄攥紧。

    “一忙起来总是昏头，晚饭吃过了吗？”

    “随便吃了些。”

    偏着脸躲避对视，尽力撑着自然开口对谈：“看你那么忙本来不打算麻烦你了，没想到你还是来了。若是累也不用迁就我，回去歇着就是。我，再找其他法子……”说着声音渐低。此番言辞漏洞百出，若是真如自己说的那般不在意，刚才发的那通脾气又算什么？丹枫实在不知道自己口不择言到底在说什么东西。

    手腕蓦地叫人攥住，乍一下被箍得生疼。

    丹枫有些讶异地重新抬头，看见了一张带着隐隐怒气的脸。可那人神情转瞬后似乎又恢复了平静，手腕上的力道也松了些，只是还没被放开。

    “不消龙尊大人费心，伺候你还绰绰有余。”

    一时气氛有些僵硬，丹枫干巴巴地应声：“啊，那好……”

    “找着了吗？”应星低头看向他赤裸的脚。

    丹枫抿了下唇：“没有。来的时候似乎就是赤着脚，刚刚才想起来。”

    “那来吧。”应星一张手，“我抱你进屋。”

    丹枫下意识往后一退，然后才想起来找理由：“不必了，我可以施术飘回去。”

    “省着点力气等会儿再用吧。”应星不为所动，依旧伸着手等他。

    沉默片刻，终是妥协，丹枫前进几步重新回到了那双手臂的圈抱中。

    .

    若是按着话本，接下来该是直接滚到床上干柴烈火翻云覆雨，可现实哪有这么戏剧性。

    两人晚饭都没好好吃，还是先鼓捣了些吃食坐在桌边把肚子垫了。然后一个去收拾碗筷，一个先去冲澡，替出浴室另一个再进去洗。最后双双挤在镜子前刷牙洗脸，一个伸手一个递过毛巾，平淡无聊但也默契。

    公事公办似的事前准备似乎将暧昧消磨殆尽，但这种氛围才是两人更熟悉的。

    亲近，却也保持距离，身为“朋友”难道不该如此？那些幽微的妒忌、忧郁、患得患失……缘何要出现在本该坦荡的关系里。

    没人敢细想，多进一分也怕是自作多情。若是打破了现今这一丝危险错误的联系，连那份虚假的亲昵也失去，还能拿什么来慰藉空荡荡的内心。

    于是只能咽下所有言语，只将rou体靠得越来越近。

    呼吸再次交缠在一起。拥抱，抚摸，手指插进对方披散的长发，情丝缠在指间千丝万缕，旖旎得过分。

    剥开衣裳露出躯体，伏于人颈窝亲吻啃噬，揽着腰肢让躯体紧贴直至嵌进怀里。

    床榻一抖，两人倒进床褥，原本铺得平整的寝具被扰得满是褶皱。

    环抱住平直的肩，绷着颈子将自己送出去。曲起腿夹着人腰际，拿着内侧光滑的软rou贴紧磨蹭。咬着人耳垂把吐息全洒到耳畔。

    喘得愈发急，吻得愈发乱，手掌自凹陷的腰窝抚至其下圆润起伏的弧度，包裹着揉捏。

    颤栗是最好的反馈，对方越是意乱情迷自己越是心满意足。这是幼稚且无用的较劲，结果只有双方都溃不成军。

    可谁也不肯先一步偃旗息鼓，于是便纠缠得愈紧，情陷得愈深，直至交合相连，亲密得不能再亲密……这才觉得缺的那块被补满，再没有争斗的心思，只紧紧拥着失而复得的魂灵碎片享受宛如爱侣的亲昵。

    隐秘的水声与喘息藏于夜色里，这是两人披着名不正言不顺的关系外衣才能偷来的接近。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