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理想

    阅完了期末考试的卷子，烟罗感到久违地轻松。没有想到，她已经上了一学期的课，而且这份辛苦的工作为她带来了充实的内心体验。从一国公主到英语教师，这是多么神奇的身份转变。秀祺也很喜欢教师生活吧，只可惜被人知道曾经的身份，不堪sao扰辞去了工作。

    “树远，你生日要到了，我送你一件礼物。”烟罗递给树远一个精致的漆雕盒。

    树远有一种这个盒子比里面的东西还贵的感觉。他打开看，里面是一支派克钢笔，说道：“这也太贵重了。”

    “其实还有一瓶墨水，但是在送来之前被磕坏了，新的还在路上。”

    “烟罗，谢谢你。”

    “你喜欢就好。”

    “我很喜欢。”他用手指温柔地抚摸着，钢笔坚硬而冰冷，与底下绸缎的柔软触感形成鲜明对比。

    烟罗看到树远拿着的政治演讲稿和传单，问道：“你今天又准备去演讲了？”

    “是。”

    “这样做真的有用吗？”

    “如果什么都不做，那肯定没有用，做了也许会有一点用。你想和我一起去吗？”

    “要是被记者拍到照片的话，我只能辞职搬家了。”

    “以你的身份和影响力，其实可以做更多的事情。”

    “当英文教师对我来说就足够了，我不喜欢参与政治那些事。”

    “但政治一直存在，就像空气一样。”

    “人离了空气不能活，但隐居深山就离开了人世和政治。”

    “如果不是对现实的政治失望，那些人为什么要隐居深山呢？”

    “我总是说不过你的。”

    “烟罗，你是一个英文教师，也是一个公民。我们这代知识分子有天然的使命。”

    “我羡慕你能相信这个绝望的世界还有光明的未来。我一出生就是公主，谁又能预料自己生逢末世呢？你努力那么多，那些老百姓不会相信你的。他们才不在乎汉人的未来，不管是谁做了中原的皇帝，只要有手里拿着武器，他们都会跪地夹道相迎，在门口贴上‘顺民’二字。”

    “不论汉满蒙藏回，都是中华民族。我们生在中国，长在中国，都是中国人。”

    “老百姓在乎的只是家里有没有柴米油盐，屋顶是否漏水，冬天有没有厚衣服穿。”

    “衣食住行皆为民生，我们崇尚民主和科学，就是希望中国人民能过上独立、自由和富足的生活。你想想，没有独立的行政和司法，没有公民参政和监督，官僚贪污腐败，地主和资本家剥削，老百姓怎么过上好日子呢？中国早已卷入世界的洪流，人民永远处在政治之中，无论国家和个人，关起门来只想过自己的小日子是不行的。更何况，国家之强大，船坚炮利只是结果，有效的政治制度是原因，而政治制度成长的土壤就是公民和公民文化。”

    “我没有见过你说的人民和公民，我只能看到两种人，顺民和流氓。”

    “这正是我们要去改变的。你已经参与到社会劳动中，创造了真正的人生价值。只要建立新的政治观念并为之努力，你也是一个合格的新公民。”

    “你是不是参加了什么政党？”

    “政党在国家政治中是很重要的，但我觉得现在的一些党派在管理和组织上存在一些问题。而且，不是只有加入某个党派才能搞政治，无党派人士也有必要存在。所以我没有加入任何党派。”

    自从陶格去世后，烟罗在教师生活中第一次感受到切实的快乐和自由。她知道树远喜欢她，她也喜欢树远。但她总觉得他在政治上非常幼稚，这种幼稚是说他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这与他的智识和洞察力完全相反。虽然他更年长，但她更像活在旧世界的人。她的母亲是叶太后，她出生和成长在紫禁城。

    “虽然我不完全赞同你的观点，但我支持你的行动。我知道你对这个国家充满了热情和希望。”烟罗说。

    “谢谢。”树远说。

    “我会教书，这也是当今社会所需要的。女子之识字率和学历总体不如男子，女校的存在很有必要。”

    “对，这也是我为什么要在女校教书。我们谈国家未来的时候，绝对不能忽视在几千年里更受压迫的一半人的未来。她们一站起来，我们的力量马上就变成了两倍。”

    －－－

    夏天的夜晚带着沉闷的暑气，半片月亮高高挂在天穹。烟罗穿着布料轻薄的短袖旗袍，外面是一层手工蕾丝。她和树远站在庭院的一丛竹子旁边，看着竹子投在地上那纤细错落的影子。一把玉骨苏绣扇搅动着她身边的空气，一把大蒲扇的风也扑向她。

    “天气真热啊。”烟罗说。

    “夏天很快就会过去的。”树远说。

    “我屋子里放了冰块，电风扇一吹可凉快了，我们进去吧。”

    “我还是……”

    “凉快一下，脑子也会舒服很多。”

    树远第一次到烟罗的卧室，这里被霜台和雪阁收拾得非常干净，还带着淡淡的熏香味。烟罗随意地坐在床沿上，示意他坐在自己身边。他拿了个凳子放在床边，而后坐下。冰块的凉气被风扇吹过来，很是舒服。

    “好凉快。”树远说。

    “雪阁老是说吹风扇容易受凉，要人打扇才好。”烟罗说。

    “不吹太久就行。”

    “是啊。而且人打扇多累。”

    “他们大概都不会觉得累。”

    “你呢？你累吗？”

    “不累，我也是给自己扇的。”

    二人早知对方心意，却一直没有人主动开口。烟罗厌倦了这样的暧昧游戏，她拉着树远的手，纤细的手指压在他的手背上，说道：“你喜欢我。”

    “是。”树远早就知道烟罗知道他喜欢她，但他还是有些局促不安。

    “我不说，你就不告诉我？”

    “我……”

    “你说，你喜欢我。”

    树远握着烟罗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我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

    “那我们可以谈恋爱吗？”

    “当然。”

    “我可以吻你吗？”

    烟罗点头。树远有点紧张，抿了抿唇，然后一只手扶着她的脸，侧头与她的嘴唇贴在一起。他闭着眼睛，只是这样贴在一起。她主动伸出舌头，扫过他的舌头、口腔和牙齿。树远从来没有接吻过，第一次就被这样亲密接触，有些错愕，呆呆地定在那里。口腔内部滑腻温热的触感如此真实。

    不知不觉，烟罗的手抚摸着树远的身体，伸向了某个地方。被这么一接触，身体的反应让他非常羞耻。他主动结束了这个吻，嘴唇和脸颊有点红，直接站起来，后退几步。他没有想到她这么主动，也没有料到他们的关系进展如此迅速。

    “我们已经是恋人了。”烟罗说。

    “我……我觉得这种事情要结婚了才能做。”树远说。

    看着树远羞涩的模样，烟罗笑了笑，说道：“难道我们只是接吻吗？”

    “对，我们只能接吻和拥抱，不能做那种事。”

    “我又不是处女。”

    “但你可能会怀孕。”

    “要是怀孕了，你会抛弃我？”

    “不，我不会。但如果是其他男人，他可能不是好人，毕竟这件事吃亏的总是女人。”

    “有不会怀孕的做法，我们可以……”

    树远不想听到这种话题，打断了她，说道：“那也不行，我们没结婚。”

    “我本以为你也想要这个。如果是西方小说的话，主角一见钟情，别说双方未婚，就算双方已婚都可以一夜激情，成为情人。”

    “可是，西方小说里面，痛苦的人也多是女主。除非单身的男主爱上了有夫之妇，他永远得不到这份爱情。”

    “可是夫妻生活也很重要，若婚前不了解这方面，万一男人不能人道，女人吃亏了怎么办？”

    “这……”树远犹豫了一下，说道，“婚姻应当是自由的，哪怕没有理由，女人也可以提出离婚，像以前男人休妻一样休掉丈夫。而且，女人婚前怀孕，男人始乱终弃，社会道德总是在指责女人。母亲和孩子都受到伤害，只有父亲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所以，我作为男人，更应该洁身自好。”

    “那，你想和我结婚吗？”

    “我想。你愿意吗？”

    因为之前的经历，烟罗有些厌恶婚姻，但她看到树远真诚而坚定的眼神，点了点头，说道：“嗯，我愿意。”

    树远的求婚并不是随口一说，他马上把这件事告诉了他的父母。当然，这段感情并没有立刻得到老夫妇的认同。

    “人家是公主，我们祖上是下三旗包衣，你怎么配得上人家。”老先生说。

    “现在是民国，早就没有什么公主和包衣了，人人平等，我们都是中华民国的公民。”树远说。

    “天祝，你也得看她之前的丈夫是什么人，亲王，将军，你比得上他们吗？你真的配得上人家？”老太太说。

    “他的第一任丈夫死于急症，第二任丈夫对她不好。我虽然贫穷，但我会竭尽全力爱她。而且我们都在学校教书，从事同样的工作，有同样的话题与思考。”树远说。

    烟罗第一次到郎家吃了饭，老夫妇送给她一枚祖传的金戒指，这件婚事就这样正式定下来了。他们不急着登记结婚和举办婚礼。

    这年秋天，为了公民权利，树远带着他的学生们上街游行。他怒斥：

    “现在的政府不是真正民主的政府，现在的官僚不是人民的公仆，街上的警察也只是公家的走狗。我不属于任何党派，我不服从任何组织或个人的指挥，我只是我自己。我身为中国人，要为中国发声，为中国人发声。”

    游行的时候，树远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警察持武器维持现场秩序。其中一个警察本意举枪示警，但是枪支走火，树远中弹，当场失血死亡。烟罗匆匆赶来的时候，只能抱着树远的尸体。然后，这一幕被记者拍了下来。

    这样的小型游行经常有，哪怕有人死了，也没多少人当回事。但第二天，北平的各大报纸销售一空，茶馆喝茶的人全在聊这件事，所有人都在关注前朝公主兼前军阀太太与一个穷酸书生的爱情故事。他们什么都没有发生，但一些小报上的描写极尽官能，好像文章作者躲在他们的床底下一样。

    安葬树远的时候，那支钢笔就在他的棺材里。烟罗想买一个好棺材，但是老夫妇知道他们的儿子崇尚俭朴，只备了最普通的棺材。他是对的，豪华的坟墓并不能让死人受益，只会让坟墓被偷盗。古代神秘的尸体防腐技术，没有让尸体复活，而是让尸体被挖掘后永远待在博物馆的展览台上。

    树远匆匆下葬之后，为了躲避记者们的闪光灯围攻，烟罗带着老夫妇暂时躲在烟江的家里。烟江的丈夫是政府要员，他的住宅有警卫层层把守。风波平息之后，烟罗把金戒指还给老夫妇，给了他们一笔钱让他们安心养老。而后，她带着仆人们离开北平，搬家到上海租界。

    女校的经营状况本就一般，一连失去两个老师，也不知道能不能短时间内招到人填补空缺，维持下去。烟罗离开的时候，她的学生曾喜静到火车站来送她。她的成绩很好，也喜欢两位老师。她对当老师没什么兴趣，但她希望自己能成为树远那样的人。

    “Miss　King，我舍不得你，同学们也是。”喜静说。

    “对不起，我不得不离开。”烟罗说。

    “我会想你的。以后，我们是不是再也不会见面了？”

    她们沉默了一阵。火车鸣笛声打破了沉默，烟罗抱了抱她，拍了她的肩膀，说道：“好了，总是要说再见的，我该走了。”

    “一路平安！”喜静挥手送别。

    在烟罗的漫长人生中，树远出现的时间前后不到一年，但他得到了她非常多的怀念。或许是她从来没有得到过他的身体，所以对他的人格和精神更为珍视。可能人都喜欢求而不得的爱慕对象，男人如此，女人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