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这个故事开始于一个潮湿的夏夜。那是刚下过暴雨的路面，飞驰而过的车流掠过水洼，溅起的泥点攻击着路边的绿化植物，水汪而油绿的叶片上因此留驻了土黄色的点，其下弥散着雨后特有的腥气。那时的我认为是雨水泡烂了某些植物埋在土下的根茎，就像我家曾经有棵移栽的金钱树，没过几周便在我们家人的轮番浇水下魂断花盆。

    现在让我回忆我的父亲，我只能粗略描述他的形象。我相信他深沉地爱着我们的家，因为他总是用他那一双温和的深棕色眼睛注视着我和母亲。他的身形并不高大，只是适中的东方男人的体格。母亲站在她身边，穿着一件条纹的及膝连衣裙。他们身后的地标性建筑似乎整体都歪了些，但事出有因，它出自一个刚到记事年纪的孩童摄影师之手。

    这是我为数不多的过去留存，但在当时，或者说事故之前，我们幸福美满，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小孩。但我的人生像那些道路绿化带上的叶片一样自此留下泥点，在被送上救护车时，我恍惚看见不远处草坪中疑似我母亲的手包，我与父亲没有闭上的眼睛短暂对视，他像平常目送着我蹦跳走进小学大门般，我看不清他眼眸的颜色，只记得闪烁的救护车灯让他的眼睛一亮一灭，直到他脸上被盖住，我与父亲自此隔了一道沉重的毯。

    我和母亲最终也隔着医院的墙面，直到一个远房亲戚处理完他们的后事，我都没有任何能离开病床的机会。那时的每一次呼吸都令我感到胸腔剧痛，我的喉管像是被切橡皮泥的塑料小刀的锯齿切割过般，在吸气的时刻总是瘙痒无比。

    帮助我做康复训练的护士是个乐观的年轻女性，她总是安慰我，且带着糖作为我认真训练的奖励，还买了一些故事书和绘本放在我的床头。

    你很快就能出院了。她一边说着，一边让我翻过身去方便她检查缝合处的恢复状况。她告诉我在我的背后有一道巨大的伤口，我被碎片划开的皮肤经由缝合，多年之后只会留下一道浅浅的疤。

    对于那时的我来说，出院一定不是一件让人满心期待的好事。我与父母最后的联系随着走出医院的那一刻彻底断开，自此我成了没有家的小孩。没有人告诉过我应该以怎样的心态开启新的生活，这一年我九岁，第一次迈进与小区隔着一条马路的儿童福利院大门，背着的小书包里仅有一些文具书本，和那张我拍下的父母合影。

    那位远方亲戚已经为超生的孩子交了罚款，他的经济条件养那个额外的儿子已经很是费劲，福利院也不会放我去一个让小婴儿喝米粥代替母乳的家庭。所幸福利院很少有同龄人怜悯的目光，这个地方只有惨与更惨，我的故事不过是一则新闻边页。

    有个大我很多的男孩，平日只痴痴傻傻地坐在椅子上，他不识字，嘴巴里只能吐出一些意义不明的呜呜声。还有的据说出生就被丢在这里，男孩们或多或少有着疾病或畸形，女孩总是瘦骨如柴，在能吃饱饭的今天，她们周身散发着无法填满的饥饿感。

    我们之间的苦难各不相同，但总有一件奇妙的，共同的事。那是一次福利院活动，来这里的哥哥jiejie们给我们上一堂语文课。我们学了首美丽的诗歌，大家都很开心。这一堂课有人举手提问，那是一个左腿发育不完全的残疾男孩，他问mama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她是慈爱的，勤劳的，温柔的，善良的，热爱家务的，热爱做美食的，关心孩子的，为孩子缝制衣服的，任劳任怨的，沉默的，哭泣的，为孩子所犯错误感到痛心的，为孩子抹去面颊眼泪的。

    大家都相信了这个童话。

    当夜同样记忆深刻，就连那个痴呆的男孩睡梦中都喃喃自语叫着mama。

    我并没有在福利院生活多久，在两个月后的一天，老师将我带去办公室。在这里我与我的舅舅第一次见面，他在国外生活多年，住在一个小城市，与妻子一同经营着一家中餐厅。

    对于国外我没有任何概念，我只见过金色头发的人，他们是游客，背着非常巨大的旅行包。

    我不知道全球化，不知道世界公民，不知道最新的外交政策，也不知道某些地区进行着战争。我只认得自己眼前的这座座城市，我在这里出生，成长，我的家曾存在于此，我的父母也埋葬此地，。

    航班起飞的轰鸣声让我痛到捂住双耳，客舱的人里，有面容沧桑的务工的中年人，有拿着新款手机的学生，他们都向着未来飞去。

    也许我也在向着未来飞去。